他喊爸爸,教是教会了,只是逢人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便叫人爸爸,闹了不少笑话。
朱丹又气又笑道:“你那有这么多的爸爸,你阿爸在上海呢,不许再乱叫了。”
杪悦捏着桐秋的手道:“嫂嫂别凶,桐秋又没见过爸爸。别说他了,连我都快忘了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大家都沉默了。
朱丹看见杪悦眼底的失望,连忙安慰道:“快了。”
“快了是多快,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朱丹答不上来,翠芳道:“你个小讨债鬼,跟着我们在香港亏了你不成。”
杪悦不在说话,她不在像从前一般跟大人顶嘴。
杪悦自从来到香港之后便没再理过发,翠芳起先还用耐心用抿子沾着刨花水一绺一绺的为她篦发,那是她无聊日子里的一点乐趣,一点寄托,常把她的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像年画上的娃娃,喜庆的不合时宜。
寂寞是她手里缠绕着的青丝,一味生长蔓延,剪不断理还乱,叫人喘不过气来,于是翠芳又时常发泄似的将她头发编了拆,拆了编,扯得杪悦头皮发紧,眉眼上扬,直喊痛。
有一日杪悦的齐刘海扎到眼睫毛,王妈看不下去,撩了撩她的门帘子道:“六小姐刘海长长了怎么不剪剪哩,眉毛都扫光了!”
翠芳睨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给她绞了。”
她从前是要做她头发的主人的,现在也由得旁人做主,王妈带着年代的审美,一把将刘海绞到眉毛上面,露出淡淡的眉毛,一下子又成了滑稽戏里的毛丫头。
翠芳看着她这副模样乐不可支道:“来香港之后都晒成黑皮了,哪有一点儿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你们看她现在像不像个村丫头!”
佣人不敢作声,只把头往一边撇去,朱丹拆穿道:“怎么能怪她呢,夏天的时候隔三岔五带她往浅水湾疯玩,就那么顶着毒日头晒,就算是玉一般的人也得晒化了,你瞧你自己手臂不也都晒黑了一截。”
翠芳低头抚着自己的胳膊,轻蔑笑道:“我黑了嘛一个冬天也就泛过来了呀,她倒好,一年比一年晒得黑,改明儿回了上海,谁还认得出她是六小姐?还以为是我们香港买的小佣人带回去的呢。”
杪悦嘴巴早已翘得老高,撅着,嘟着,腮帮子鼓着两团气,她母亲的一张嘴啄木鸟似的一直啄着她的心,她自幼害怕那尖长的喙,木头人似的由她啄着。
在学校里老师问她是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紧紧抿着唇,很惶恐地嗫嚅道:“都不喜欢,我更喜欢大哥。”
老师微微一怔,又问,“除了大哥呢。”
她道:“那就是大嫂了,其次是王妈。”
“王妈是谁?”
“她是我的奶妈。”
1941年冬。
香港沦陷,叫她们不得又收拾行李重返孤岛。
四年了,她与他整整分别了四年。
站在船舷,小杏兴奋喊道:“少奶快看,那是外滩!”
十六铺码头上,青天白日旗搠搠舞着,虚假的威风。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顾桐秋却摇着身子,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捞着,奶声奶气道:“姆妈抱,姆妈抱。”
王妈见状无奈,咳声叹气的自顾进舱去拿羊毛毯子。
朱丹笑着兜着他的屁股抱到怀里,她带孩子长了一把子力气,手臂都比从前要粗上一圈。
“桐秋待会就能见到爸爸了,开不开心。”
一说到爸爸顾桐秋便本能的扭头寻找看报纸的人,寻不到急得要哭。
小杏龇牙笑道:“孙少爷还是这个习惯,大概要真见了大少爷才能改过来吧。”
翠芳趿着一双木屐扭着身子走了过来,倚着白栏杆,风吹得头发飞舞,她张嘴大笑,吃了一嘴的龙须发丝,她伸手胡乱在嘴边理着,舌尖剔着,仍是在笑。
朱丹也帮着去捞她的头发,也被感染了,莫名笑道:“你别光笑呀,也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翠芳呸出一缕头发道:“我方才路过餐厅被人搭讪,他很吃惊地问我,‘小姐,你保养的实在是太好了,有什么秘方吗?’我说人家都说我长得显老,怎么就保养的好了?”
朱丹困惑地看着她。
“我同他聊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听见桐秋叫我奶奶,觉得我至少得四五十岁了,诚心向我讨神丹妙药呢!”
朱丹嗤地笑道:“那卖美容丸的倒该找你当招牌。”
“小蹄子,你就取笑我吧,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谁老了不可怜!”
“一点儿不老的是妖怪,十姨娘未来想做个老妖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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