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的大雪飘舞如故。
尚书台的馆舍内的灯烛焚烧了整夜。
还未鸡鸣, 不能安寝的男子从榻上坐起,双足赤着踩在冰冷的地板之上,微微躬身, 手肘撑在腿膝处, 长指轻摁慢揉,舒缓着皱成山川的眉心。
随即,他收回手,起身蹬着木屐走去衣架前,取下错金大裘搭于肩, 又缓步去窗牗前,一只青筋凸显的手将其推开, 然后席坐在火盆旁,伸手拿起放在铜盆耳上的木箸,不徐不疾的把那些被焚烧成灰的薪炭拨开。
只见里面露出火星。
他夹了块乌炭置于其上以后,始终都沉默着, 看它从黑变红,最后化为灰烬。
林卫隺获赠工部侍郎,此是天子对博陵林氏的恩德, 在这个天地之间, 只要是恩德就需要酬报。
但自朔日以来,已经过去三日。
天子依然不愿见他。
而七大王、贤淑妃能常常出入天子寝殿。
居于东宫的李乙开始为此忧虑。
室内漏刻响起清亮的一声滴答。
林业绥看过去。
鸡鸣时分。
很快, 他又看向宫室外,凌乱的脚步声太过聒耳。
长生殿的舍人一身黑色直裾袍, 头戴巧士冠, 躬身而来:“陛下身体已有所痊愈, 要召见林仆射。”
林业绥淡漠的望其一眼。
尚书台的内侍也奉匜奉巾前来。
他濯洗好双手以后, 接过手巾, 慢悠悠的擦净,随后矜坐在案前,端起热汤饮用,清冷的视线落在殿檐下的舍人身上,不置一言,似是有意拖延。
舍人小心出声:“林仆射。”
散发披衣的林业绥放下漆碗,语气淡如水:“仪容不整,某不敢面见天子。”
舍人噤口,不敢再言。
等至昼漏九刻,男子才起身去更衣束冠。
然刚出馆舍,又有一舍人匆匆前来,似乎要寻谁,待见到男子,脸上躁动的神色有所缓解,但见到常常侍立在天子身旁的内侍的时候,迅速恭敬的低头弓腰,疾步而行,在与擦身而过的短短一瞬,快速低声说出几字。
林业绥脚下微滞,而后神色从容的继续迈步,踩踏在软白的积雪之上。
天子竟不愿见太子。
百阶之上,辉煌的帝寝内。
在殿中的内侍围在榻前,用力扶持起缠绵病榻已久的天子。
躺卧数日,终于得以坐起的李璋费劲喘息着,他偏头看向帷幔以外,然视线被遮掩,随后露出几分不耐烦的怒气,伸手将挡在眼前的舍人推开,举起一根微微发颤的手指,命令道:“背我去那边。”
天子之怒使舍人躬身唯唯,为天子更衣束冠,然后背向天子而半蹲,在感受到一人的重量,将人驮去他平日燕居饮食或擅笔墨的几案前。
此处早已铺好熊席。
从追封孝昭皇帝以来,又或是自王太后崩逝以来,天子的身体就开始每况愈下,好像生与活都不过尔尔。
然他们这些侍奉多年的老人却深知其实天子的身体已然内虚,病脉不病,以无穀神,虽困无苦[1],因为对孝昭皇帝的追念才撑到如今。
今日能起身跽坐在案前已是勉强而为。
天子臀股刚沾席,殿外的内侍就来见告:“林仆射在殿外。”
李璋有些涣散的目光重新聚在一起,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只能挥了挥手。
舍人一看就明白,低头退步亲自去到殿外,表面是迎人进殿,但又出于私心的低声告知:“太子近日想来侍疾,陛下都大怒拒绝,不知缘由。”
他们都曾在四大王府中受过哀献皇后的照拂,在心中对东宫,但也只能到此为之,已帮助不了太子更多。
大怒?
林业绥有过一瞬的迟疑,这两载来比之以往,天子对东宫已然和颜悦色,为何情势会突然如此。
随即他脱下罩在直裾深衣外的大裘,动作利落的递给在一旁的内侍,抬脚踏入内殿:“臣林业绥拜见陛下。”
李璋被唤回神智,几乎是下意识的道出一句:“来了。”
然后又叹息:“坐下再说吧。”
舍人迅速在天子对面为男子设席。
林业绥不露声色的看了眼天子,面容臃肿,四肢却枯瘦,已经弥留。
他垂下视线,踱步过去屈膝跽坐。
李璋望着对面的男子,双手有些没底的摸着膝盖,忽然长叹:“从安觉得我如何?”
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