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个呵欠。
赵野道:“你歇歇去,我自便。”
“正有此意。”田婀娜起身道:“我去补眠,你在这儿随意,困了自己找地儿歪着,有事喊丫鬟服侍。”她走了一步,忽然记起一事,“妈妈才睡下不久,你晚些再去看她。”
她口里的妈妈,便是薛妈妈。
“阁里有事?”除非出了急务,薛妈妈向例在黎明时就寝。
田婀娜往东厢方向抬抬下巴,“夜里小小姐姐心血来潮翻检珠宝匣,发现少了几件首饰。问起屋里下人,下人互咬大吵,惊动妈妈。”
“水落石出了?”
“妈妈出马,你说呢?”田婀娜解释:“娘姨偷的,替她相好还赌债。这一闹闹了半个时辰,好容易妈妈回房安置,以前从良出去的姐姐又找她,哭诉丈夫用她的钱发家了,也变心了。哼,连个男人都拿捏不住,一个个废物点心。”
田婀娜歇息后,赵野在她书房看书画用饭,午后下楼逛,逛进了厨房。
彼时厨房忙过午饭,轮值的厨子和杂役仆妇闲了下来,没回下房休息的人大多聚在此处闲磕牙。
几个与赵野一块儿长大的男下人拉着他叙旧,偶然提起北里新闻,不外乎姑娘或小倌从良、梳弄、姘戏子、敲竹杠,以及被敲竹杠……
黄昏时分,赵野走进天香阁楼舍后方一座院落。庭院一角,一株梅树虬枝铁干,绿叶成荫,他经过时,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进房。
这院落一排叁间房,一进明间堂屋,鼻端便飘来幽幽兰麝香气。屋里绣帘锦毯,满堂红木百宝嵌家具,枣红的桌几椅子镶嵌螺钿玉石,入目金彩珠光,几件淡雅瓷器古玩不着痕迹摆设其间,雍容气韵彰显无遗。
赵野挑帘进了寝间,屋内一样满屋红木家具芙蓉帐,瓶花玩器却一件皆无,仅仅一角花几上搁了一盆紫藤盆景。
紫藤盆景花期未至,但养得极好,树姿蟠扎盘旋,满头青翠。
寝间隔扇门对过尽处,一个妇人坐在靠壁的妆台前对镜梳妆,身姿窈窕,背脊笔挺,腰圆大镜将她的容颜映入门口的赵野眼帘。
女子叁十来岁,相貌端丽,眉宇间一股书卷清气,神情却萧索疲倦。
她慢挑斯理由首饰匣挑了一支白玉簪插上,对镜一瞥,见赵野立在身后,剎那笑逐颜开,脸庞添了许多生气。
“妈妈。”赵野俯身抱了抱女子。
薛妈妦抬手拍拍他的头,轻声细语:“好孩子,什么时候来的?”
赵野应答,仔细端详薛妈妈,“妈妈,你清减了。”
“是吗?”薛妈妈不以为意笑道:“近来事多,忙瘦了。”
她转身拉着赵野,上炕对坐嘘寒问暖。赵野由怀里掏出一方包好的巾子,递给薛妈妈。
“我媳妇说白住您的房子过意不去,这几日赶着绣了几条帕子送您。”
“这孩子有心了,”薛妈妈问道:“她在京城住得惯吗?”
“住得惯,”赵野忍不住微笑,“就是每天买菜肉疼。在乡下遍地野菜,她还弄了菜圃,吃都吃不完;在京城,瓜果菜蔬样样得花钱。”
薛妈妈道:“那孩子既然肯种菜,要不这么着,你们把后院空地辟作菜圃。那地方大,只作晾衣服用,原就可惜。”
“好,我家去跟她说,她肯定开心。”赵野笑道:“这人爱开源节流,正盘算进绣庄做绣娘,接大件绣活挣更多银钱,知道绣庄管午饭茶点,更心动了。”
“自食其力是好的,不过成日做绣活,久视伤血,久坐伤肉……”薛妈妈忽然打住话声,凝睇手下摊开的绣帕。
原婉然所赠一沓绣帕皆用上好缎子,质地光滑细致,迭在顶端的一条是葡萄紫,色泽秾艳贵气,帕角绣一簇带叶紫藤,绿叶紫花深深浅浅,叶子夹杂樱草、雪色,颜色富于变化,让整个绣样鲜亮灵动。
赵野道:“我媳妇说,四合院适合庭院栽种的花树多了去,您独独挑上紫藤,必然极喜欢它,便选它做花样。”
薛妈妈默然,半晌颌首,缓缓道:“我家——老家,不是天香阁——后花园有块地儿叫‘宜阳春’。在那儿,曾祖父亲手种下几十株藤萝,搭上廊道架子,让藤蔓缘架而上。每年春晚花开,紫藤累累,鸟语花香。远处看时,花廊藤花披垂,一重紫接一重紫,彷佛重重烟霞。人人都说薛家藤花廊像仙境,美不胜收,我打小看惯了,只道是寻常。”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那年春天,有一天……”
薛妈妈的语声消失在静默之中,浅浅绽开一抹笑靥,神气恍惚而温柔。
可不多久,她回过神来,放眼室内景物,骤然意识自己现如今身在何处,脸上梦一般的光辉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凄凉惨笑。
不过那点失意随即泯没眉间,剎那她恢复常色,转换话锋。
“黄昏了,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做,另外准备点心,你家去时带走。”
“厨房有什么就上什么,别费事。——对了,点心给我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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