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抬手,身后狱卒上前拧开门锁,弓腰将捧在手中的银盘搁在霍长歌面前,复又出去。
那盘上是一套玉制的酒壶并着个白玉杯,杯中似仍留有残酒,借着牢内烛火一晃,杯底有光微微一亮。
那人紧紧抿了下唇,眼底也猛然有了线泪光:“他便是用那玉杯,饮了鸩酒。”
霍长歌笑容倏得一僵,眼里划过一丝不忍,微一阖眸,只听那人又道:“你若是快些,黄泉路上,兴许还能追上他道声歉,抑或——”
“——道声谢。”
语罢,他已走了,甚至不曾回头再看霍长歌一眼。
死牢里,甬道狭长,那人似乎走了很久才出去,外面雪虐风饕,地上已积了白茫茫厚厚一层,他立在烈烈寒风中,紧了紧领口,恍然听到身后一声清晰的玉杯坠地的清响,“啪”一声,似是那杯摔碎在耳边似的。
“王爷。”有狱卒一路小跑过来,停在他身后低声道,“安王妃,殁了。”
“嗯。”那人哑着嗓音头也没回,淡淡应了,狱卒便又踟蹰唤他一声:“王爷——”
“王妃死前,还留有一语——”
那人惊诧侧首,只听狱卒轻声续道:“王爷走后,王妃原叹一句:‘愿来世,当与君相识于最好年华中,承平岁月里,再无父仇家恨与烽火硝烟’,后又道一声:‘罢了,还是莫再祸害你为好’,继而举杯饮鸩舒怀一笑,称:‘五载了,终可脱开这桎梏,魂归故里了。’”
那人闻言良久未动,大雪顷刻间落了他满肩,半晌后,方才只身走进风雪中。
死牢尽头。
霍长歌无力倚在墙上阖着眼,鸦羽似浓长的眼睫虚虚垂下,盖住她眸中生机。
她眼角湿润,含泪似坠未坠,唇角残留半分笑意,搭在膝头的右手微微舒展开来,被碎玉刺破的掌心中躺着已成几瓣又染了血的耳扣,指尖纠缠着被揉皱了的休书,身前酒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
冷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从天窗落下,轻飘飘停在墙壁的灯台上,烛火一晃,陡然灭了,室内猛得暗下来,徒留一缕青烟悬在半空,若隐若现。
清和二十五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崩,皇三子安王谢昭宁薨,安王妃霍长歌——
殁。
重生
霍长歌闭着眼,只觉体内有一簇火,从里到外地烧,烤得她皮肤绷不住要皲裂开来,疼得她浑身禁不住颤抖。
她人坠在黑暗中,正不能视物,陡然便有光柱凌空落下,又“唰”一声碎成千万片四散开来,晃着流光缀在虚空中,似一堵璀璨星墙。
那墙前凝光凭空生出个颀长人影,缓步而来,姿态雍容华贵中又绞着三分冷冽肃杀,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那人头顶玉冠束发,着一身银甲轻铠,系一条猩红披风,腰间配了细雕成云鹤清峭模样的玉,脚下一双制式军靴轻缓叩着地,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提着盏纸糊的白兔宫灯,灯上一对大眼涂了似血的红,越发让烛火晃出了十分得艳,刺得霍长歌胸口一阵阵得疼。
他堪堪停在她面前,一双狭长凤眸始终温柔凝着她,左眼下有颗朱砂色的小痣,唇边抿着淡雅又疼惜的笑,对她怅然而郑重地道:“回北疆,山高水远,长歌,这灯便留与你,再会了。”
他单膝一跪,将那灯小心搁在地上,又眷恋得静静觑了她一眼,转身便在那荧荧烛火中,越走越远,融入星墙,一晃,便不见了。
“谢昭宁!”霍长歌想大喊,喉头却似堵着团火。
她烧得浑浑噩噩,却也晓得自个儿是躺着的,她欲爬起来往前跑,欲说:“谢昭宁你等等我!”,她生怕晚上一步,谢昭宁就此入了轮回,再也寻不到了。
霍长歌左右不住翻腾挣扎着想起身,想大喊,那火从从她五脏六腑中一路灼烧而过,直从她喉头蹿出来。
她“啊”一下,四肢一挣,眼一睁,人也一并醒了。
入眼是一处鹅黄暖帐的帐顶,顶上坠着几个香囊,药香不住从头顶散开来,帐帘垂下,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帐外隐隐有人声传来,似是有人压低了嗓子在说话。
霍长歌虚弱得直喘气,只觉身上汗津津的,像是躺在一窝水洼里似的,她动了下干涸的喉头,又下意识动了动酸软的手脚,额头便有汗一路趟进耳鬓间。
她虚眨了几下眼,愣愣盯着帐顶那香囊下的流苏瞧,胸膛不住起伏,不大明白身处何处,如今又是怎样的情形,她该是一杯毒酒喝死了的,怎不大像是身处黄泉的模样?
谢昭宁呢?谢昭宁又去哪儿了?她一念及此,胸口像堵着巨石,气息上不来,猛地咳了几声。
“呀!”坐在床脚守着霍长歌,正在盆子里绞着湿帕的姑娘闻见响动,扔了帕子扯开帐帘,扭头扑到她床前,两手贴在她额前一捂,反手扯开帐帘,猛然带着哭腔就喊了声,“小姐,你可算醒了!王爷!小姐不烧了!”
冬阳和暖,一路散进窗棱,刺得霍长歌眯了眯眼,寒风夹裹着冬雪的冷冽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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