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察觉,再藏没意思。
郑克寒将斗笠除将下来,纵身一跃,身法轻盈追她几步,两人就隔一臂距离。翠宝继续往前走,看也不看他,山风冷得像把刀子,四下灰暗浑浊,独独一张无情无绪的小脸莹白柔软。
紧了紧右手掌心小半颗解毒香丸,郑克寒心里乱糟糟的,抬脚跟她。
他腿长,步子大,她走两步,他一步就能追上。
脚步声一轻一重迭着。
今夜师兄没带刀,翠宝余光瞥见,心下稍松。路过一条山间清涧,隐晦的溪流被月光照耀,水面承接月色,粼粼莹莹,棕马渴了,一见水源赶着往上凑,翠宝饮马溪涧,自己也掬了捧洗脸。
冷水才捧起来,未及盖上面皮,身后沉沉男声响起。
“还是喜欢用冷水洗脸,脸皮厚且硬,生来不怕冻。”
月色下少女背影清丽,低头捧水露出一截素净的颈,仿佛从前在药圃除草的小丫头,只是拔了个个儿而已。郑克寒心绪莫名烦躁,嘴上仍旧不肯饶她,非要用硬话刺她才舒坦。
“师兄今夜埋伏在山道,为再骂我一句?”
她乱抹把脸,带着水光转头睨他,“若要杀我,你忘了带刀。”
翠宝拍拍腰间,示意他。
一双眼睛,比天上那轮还要明亮,郑克寒一时看怔了,片刻才回神。
他心里气她,自从小巷堵她反被她将了一军后,怒火中烧,恨不得抓她剥皮,偏偏在取药回来之后发现两颗还没燃尽的解毒香丸。她本性机敏,人也聪慧,从前就是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做的丸子清淡无味,更上一层楼。
小小药丸,让他心比火煎。
倒不是感激她放过武当弟子,而是苦恼她把解毒丸点在白纸灯笼附近,是不是诚心叫他发觉,好饶她一命?
如果是,师妹心机深重,非他能敌。
如果不是……
师妹还是师妹,也许她真的只是为了活命才依附阉党。
对他,或许还念几分同门情谊。
他不想把她想太好,可脑子不听使唤,日趋后一个答案,驱动着他找来她要个说法。
“杀了人还要看出殡,几时学得这么好心。”
他将手心丸子丢她脚边。
咚的一响,碰到涧边小石子,香丸分崩,摔成一搓搓小块,扬起小小一段齑粉。
翠宝垂眸,看了一眼。
香丸本就是刻意放的,好叫师兄发觉。
她不想伤人。
不是恻隐。
武当名声在外,她师出药王谷,虽然眼下做了阉党犬马,头顶的还是神医东方明坐下弟子的名号,杀武当弟子,公然与武当结仇,在这节骨眼上是不智之举。师兄在武当习武多年,同门情谊深厚,但看那些人愿意千里迢迢陪他追杀她这个无节逆徒便可见一斑,杀了他们,师兄再难在武当立足。
药王谷倾覆,武当再弃他,师兄无处可去。
况且武当门下弟子正直肝胆,紧守教条,留这样的人活在世上,总比留奸邪好。
心上如是想,嘴上要卖惨。
她抽抽鼻子,颦眉道:“好心不行,做恶不行,无论如何,师兄不肯饶师妹一条小命么?”
郑克寒一僵,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服软,对着他,好声好气求饶命。
不知她脸上是水色还是真哭。
要是真哭,不对,从小她就很少哭,她是不会哭。有回摘桃子从树上摔下来,摔那么重,倔强咬牙死活不肯掉下金豆子。
再看一眼。
水色在她眼里,清澈见底,涓涓柔情,连她眼里的他都在晃荡,举棋不定。
真哭了?
不会。
她不哭的。
郑克寒皱眉,心绪跌宕。
只是他这副番人样貌,挂在脸上的情绪更像是动怒。
“你说阉狗给你下毒,下的什么毒?”
“师兄真想知道?”
翠宝眨了眨眼。
危险气息隐隐弥漫,低头饮水的马匹惊觉,喷出数个响鼻。她面前的男人远不如马匹敏锐,或者说多少有些自信,自信荒郊野岭,男女力量悬殊,这种处境下,他身怀绝技,哪怕近身缠斗她无非使毒,还未必能毒倒他,无甚可怕。
近身来,他提她,好比提只小鸡崽子。
“只管说就是。怎的,问得突然,来不及现编?”
郑克寒不答反问,一步迈到眼前,俯看翠宝。
呼吸相闻的距离,她不得不抬头仰看他的脸。
看他充满苗疆蛊气的下颌线条,看他丰厚的唇,以及唇边上扬出的讥讽冷笑。
师兄确实大不一样了。
离开药王谷那年他才十二,还没变声,喉结也不显,面相上苗疆气很淡。而今迫近眼前,宽臂窄腰,他一动,身上夜行衣响应坚硬肌肉立时绷到紧致,武健精壮呼之欲出,压迫人心。
他朝她俯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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