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丢出去,连人带刀。”
这是确认伤者是郑克寒无疑之后,翠宝说的第一句话。
高献芝犹豫,可她既然发话,他只好动手。
然而郑克寒伤势极重,不过扛条胳膊,身子像被砸破的水缸似的,汩汩的,直往外淌血,劲装被血染遍,惨烈而绝望。
人扶都扶不住。
高献芝双手是血,不住打滑,欲言又止道:“他流了许多血,伤势极重……”
油灯在夜风中扑朔,危危将熄。
如同眼前流血的人。
翠宝纹丝不动,将油灯放下。
没有手掌遮挡,油灯噗的一下被风吹灭,吐出袅袅叹息。
她上前,抓起郑克寒另一条胳膊,想和高献芝合力,喂一颗保命丸子,将人扔出去。然而触到血透的衣衫,她愣了愣。
那双不肯闭死的眼眸似有所感,又睁大了些,夜色里看向她,淡蓝的眸子如同鬼火。
幽幽戚戚。
郑克寒身形一歪,倾在翠宝身上。
他高大沉重,这样一压,把所有重量交付,兀自将蹲着的她直接扑倒在地。
一双眼只盯在她身上。
有话无力说。
“咳、咳。”
听见翠宝被压出咳声,高献芝皱眉,一步迈过去,这回彻底将郑克寒抬起来,手也不打滑了。他将人负在肩头,这副武人体魄十分沉重,被他不言不语,一股劲扛着直往厨房小门去。
翠宝大松口气,坐起身来。
男子靴底摩擦地砖,没走几步摩擦声渐湿渐小,一阵逆风吹起,汹涌血气送到她鼻端。借着濛濛月色,可以隐约看见砖面两道暗流。
有枯有润。
如同飞白一笔。
眼看声音渐远,快要消失在廊庑尽头。
“等等。”
翠宝猛地抬头,暗中攥紧双手,“把他送到我房中。”
高献芝顿了顿,许久才道:“好。”
油灯添了两回油。
窗外长夜将晓。
屋里,忙活数个时辰的翠宝才算坐下,累得眼皮直往下掉,连连饮下哈欠。
她挨着床沿,揉了揉眼皮。
由她睡着阔阔有余的床躺个师兄已显得局促,只剩下两拃宽度。知道他伤重,没想到这样重,包扎时她看过,多是剑伤,最深在大腿,肌里被割开,白骨隐约可见。
人事不省,双眼闭着,发白的双唇却一直翕动。
翠宝凑近听,听不清师兄在说什么。
从丰厚虚白的唇缝里溢出的,不是字句,更像是一缕缕人气。
她坐在床边,为郑克寒掖了掖被角。
烛光被床帐筛过,到他脸上是微弱的,疏狂的眉眼看起来是这样脆弱。
前些时候,山脚茅舍里,火光堆旁站在她身后,局促为她擦衣的师兄,此时气若游丝,昏迷不醒。
翠宝咬唇。
从剥开师兄衣衫的第一眼伤情看来,他大概是顶着伤,强撑意识,一路逃亡,逃到这里来的。
按理说,失血时,人与野兽无异。
想到的,想去的只有足以让自己安身的地方,所以她讶异,师兄竟选择来投奔她。
这里可不是能让他安然养伤的去处。
只要她去驿站送个口信,立刻有人冲进小院,把他剁成肉糜。
同样的,如若被这群人发现,她也会成为一滩肉糜。
大概高献芝也深知这点,她给师兄止血包扎,他则在外提水擦地,大冷的夜,一遍遍冲洗擦拭着被鲜血染过的砖面。直到前一刻才进屋里,将师兄换下的血衣和染血的被褥通通带走,想是销毁去了。
翠宝伸手,探了探。
师兄额头滚烫,高热不退。
她起身,拧了帕子来,学着小时候师父待她那样,间隔一段时间擦拭他的肘腋,腿间,将厚重的被褥挪开些许,触他脚底,还是冷的,看来还有得烧。
她不敢睡,几次眼皮垂下又蓦地睁开。
在水里把药丸化开,自己含了,嘴对嘴喂他,又擦了回他的身。
连自己趴在床沿,几时睡下的也不知道。
第二日。
第叁日。
都这样过的。
她近乎没迈出过房门。
好在陈伯劳挑他的描金彩漆拔步床去了,嫌应天的缎子硬,连夜乘船下杭州,高高兴兴采买去,无怪连日安静。
这几日,高献芝几乎没合过眼。
烧茶做饭,望风戒备。
他比她更为紧张,熬到双眼血红,容色憔悴也在所不惜。
翠宝心里给自己,给师兄的期限一样是叁日。
叁日后,无论他伤势如何,必须让小九送口信给忠叔,道明师兄身世,请忠叔出手相助,将人带走。不仅是师兄,还有那群跟随他的武当弟子,如今是生是死,一样亟待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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