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位置的,哪有什么软心肠,真仁慈,人皇如此,邺主也如此。
权力和荣誉之下,全是铺就的累累白骨。
可邺主唯独有个死穴,便是薛妤的大伯。
果然,邺主的脸色一会阴一会晴,那句将薛荣拖出去行刑的话,左思量又犹豫,愣是没说出口。
半晌,他挥了挥衣袖,摆了下手,道:“行了,你们两先下去。”
见状,薛妤知道,这便又是不了了之的意思。
她抬眼,卷起衣袖一角,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腕骨,上面落着一个浅淡的星形印记,“百年前,儿臣尚年幼,曾因过错导致法阵逆转,伤及妇孺无辜,在三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受罚。”
邺主瞳仁微缩。
他自然记得当年的事。
那会,她尚且年幼,钻研上古阵法本就是危险的事,谁也不知道那个阵法会有那样大的威能,能将防护罩冲碎,在晨练台三千弟子的注视下击伤带着孩子前来探望夫君的妇人。
薛妤当时亦是一身血,小小一个,抿着唇跑上去善后,而后主动受罚,生生挨了两道灵鞭。
她是灵阵师,身体上的伤即使过去百年也依旧留有痕迹。
邺主摆了摆手,道:“就按朝华说的罚。”
薛妤退出内殿,朝华和溯侑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等到了宫墙一角,她眺望远方,轻声开口:“派人盯着薛荣。”
朝华闻言捧着张小脸笑成了花,她跃跃欲试道:“殿下,我们要对肃王侯旧脉出手了吗?”
“先不管他们。”薛妤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道:“安排一场意外,待薛荣出邺都,截杀他。”
朝华愣了下,蓦的沉下了眼,声音反而轻下来:“他惹殿下了?”
溯侑也跟着抬眼。诚然,薛妤不是个滥用权力的人,很多时候,她甚至只将自己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可以被人拒之门外,也能接受被人扫地出门,若是没有被触碰到底线,她不会轻易开口要取人性命。
薛妤沉默了半晌,在他们以为她不会出声的时候,她道:“背叛之人,不值得原谅。”
“也没有改过重来的机会。”
因为这一点头,两句没头没尾的话,留在原地的两人心情皆是显而易见的不好。
朝华盯着溯侑那张令人挪不开眼的脸看了半晌,道:“我听朝年在灵符中提起过你,殿下第一次在审判台救人下来。”
“进殿前见你,我还以为殿下是看上了你这张脸。”
溯侑抬眼,眼尾稍稍勾着,眼皮上压出一条不深不浅的褶,哪哪都是温柔的模样,唯独那双深邃的瞳仁,写满了凉薄二字。
和方才在殿下面前,简直判若两人。
朝华深褐色的瞳仁朝他逼近,道:“既然是殿下救的,就该好好想着为殿下效命,为殿下分忧,你也看见了,邺都的事,天机书的事,哪里都是一堆烂摊子压在她肩上。”
“若是有点出息,就尽早从洄游里出来,入殿前司任职。”
溯侑像是被某个词砸中,他动了动唇,问:“尽早?”
“按理说,是没这种可能,十个进洄游的人里,有八个半过了两百年还挑战守卫失败的。”
“丢人现眼。”
朝华扫视般看了看他,拍了拍手,道:“自然,凡事无绝对,有两个人提早出来过。”
溯侑静静看向她。
朝华勾唇一笑,咄咄逼人的气势收敛,又成了小女孩一样的娇俏天真:“一个用了三十五年,一个,只用了十年。”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她朝着他丢过去几本黄皮书,道:“邺都势力分布,殿前司职责所在,以及百众山的一些概况,进去了看看,别出来之后还跟无头苍蝇一样什么都不懂。”
“我没这个耐心教人。”
朝华最后悠悠说了两句话:“用了三十五年的是我。”
“另一个。”
“是殿下。”
是夜,圆月高悬。
薛妤几眼扫过邺都近段时间处理过的种种事,确认无纰漏后放下了笔,骨架纤细的肩渐渐松下来。
邺都和别的地方不同,这里关着的妖鬼不知何几,有真做错了事的,也有外边人蓄意陷害进来的,邺都私狱里的血水每天都能涮下好几层。
在她接手之前,邺都狱中上下四五百个狱卒,个个都当得上“草菅人命”一词。
高高在上的观念留存在圣地住民的心中,根深蒂固,非一日可变。她三令五申,以渎职之罪惩罚了不少人,加之殿前司上任接手,这样的情况才有些许好转。
薛妤深知,也许是一刹的失神,在奏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便有数十条性命流逝,其中或许就有两三个是被冤假错案缠身,无辜丧命的。
她身在其位,需担其责。
薛妤用手撑了撑额心,静默片刻,又提笔蘸墨,在灵戒中翻出来的一册纸本上落笔。
——天恒三年,审判台开,松珩年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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