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璞从沙发上站起,赤脚踩在地面上,“工作做完了?”
“是啊……”罗刚低垂下头,肩头的警服却滑落到地上,他蹲下身子去捡,话音也像是飘向地面,“你继续睡吧。”
黄璞却跟着蹲了下去,伸手和他一起捡起衣服,没有回答,只是透过黑暗看着他。
“本来今天可以让他去他爷爷奶奶那儿过周末的,平常偶尔也会让他去陪陪老人家。但这两天他爷爷病了,他奶奶腿脚不好,就不想再麻烦他们两个老人,所以只好临时找你来。”罗刚站了起来,见黄璞跟着站起,在昏暗之中,并没有退却的表现,“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黄璞轻声应了,仍是赤脚走开,没有开灯,摸黑倒了一杯水,又回到罗刚面前,递给他。
罗刚握着那杯水,使劲吸了吸鼻子。
黄璞转过身去,将那层薄薄的窗帘拉开,然后推开了阳台门。
清凉的夜风立即灌入了室内,伴随着的是夜车的刹车声,大概是从很远很远处传来的重物掉落声,飞机开始靠近陆地时的滑翔声——那些只有在寂静之中才会被察觉到的声音,偏偏也在讽刺地告诉人们,此刻明明就算不上寂静。
“我以前一直以为,旧城区的晚上应该是一片漆黑的,毕竟大家都休息了,没想到……”黄璞先走出了阳台,脚心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令他更加清醒。
罗刚知道他的意思,他想听自己讲讲,但他却不会直接开口问,选择权依然在自己手上。罗刚想要的感情,如同手中的那杯水一样,澄澈,熟悉,是近在咫尺的、最普通的东西,也是最不可或缺的。
“一个女人,昨天报案,说自己在上小学的女儿丢了。我们查了一下,她的前夫嫌疑最大,离婚闹得很凶,还有暴力倾向,法院都禁止他再靠近前妻。”罗刚跟在黄璞后面,也出了阳台,“今天早上刚发现点踪迹,他抢了人家的手机给女儿打电话,把她骗了出来,然后藏起来了。本来他要是没这种暴力前科,我们估计也只能当做家庭纠纷处理,带着她妈一起上门,好歹要个说法,但是这男人有点不太稳定,手机的主人也报了案,所以我们部署好了,要去把小女孩带出来,顺便把这男人逮住。”
黄璞安静地听着,罗刚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颤。
“结果我们冲上去,那男的直接发狠,把女儿从四楼,推了下去。”
黄璞心里一惊,浑身发凉。
“四楼,说高也不算太高,要是再高点,估计当场人就没了。偏偏那会儿小女孩还有一口气,我们肯定赶紧送医院。”罗刚的话中鼻音越来越重,“抢救了几个小时,其他人去处理那个男的了,我们几个和那妈妈一起在医院里等着……”
黄璞听见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还是没救回来。”
这是黄璞预料到了的结果,令人痛心。他扭头看向一旁的罗刚,见他将那一杯水放在了窗沿上,然后以双手捂着脸,小声地哭着。黄璞张了张口,想要安慰他,却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干了这么多年,生离死别其实也见过不少了,我以为自己会慢慢习惯,可是那个小姑娘这么小……”罗刚抹了一把脸,目光远眺向仍在闪烁着的派出所警灯,“她才比罗南洲小几岁,还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两口子自己日子没过好,就非要牵扯到孩子呢?”
从这话中,黄璞能听出罗刚的触景生情,但他依旧不知道如何安慰。罗南洲现在过得其实还不错,其中多亏了罗刚的努力,但即便用这个去安抚他,只怕依然不能那个无辜小女孩给他带来的冲击。
“再怎么习惯,也不可能习惯这种事的。”黄璞轻声说,“不可能习惯无辜的人遭遇厄运,不可能习惯弱小的人被欺凌……”
罗刚也稍微偏过头来,看向黄璞。
“我本来以为,能救回来……”他轻轻靠向了黄璞的肩头,涌出的泪水没入睡衣之中。
黄璞心里一痛,伸手轻轻抱住罗刚,将他搂在怀里。罗刚身上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味,汽车的空调味,医院里的消毒水气息,还有些许泥土的味道。
罗刚的低泣声传递在黄璞的胸口之上,直抵他的心中。
是不是每一个父亲,在一生中,都会有这一刻?黄璞忍不住这么想。还是,这只是属于一个民警的发泄?尽了力,却始终无法保证什么。
罗刚的哭泣由急促的喘息,逐渐化成了无声的流泪。他一直倚靠在黄璞身上,从这个年轻人的体温中默默汲取着一丝安宁。
或许他需要的只是哭一场。
深夜之中,一声大货车的喇叭从远处传来,虽然不再刺耳,但足够让相拥的两人忽然醒悟。罗刚缓缓站直,又取过那杯水,一饮而尽。
“你去睡吧,很晚了。”罗刚擦了擦嘴巴,没有再看向黄璞。
“嗯。”黄璞应了一声,心里有些犹豫,但困意也开始扰乱他的神智了,他确实有点累。
“今天谢谢你。”罗刚又说了一句,然后推开门,让黄璞先走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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