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春补习过后回家,已经是夜晚九点了。林春每星期有三天去补习,全是补英文,不过是去不同的补习社、找不同的导师。但是,说就说是导师,但林春一直觉得自己像是自学英文一般,因为导师都不是「真人」。
不是真人?那是什么?机械人吗?不,是比机械人更不堪的东西——录像。假如导师是机械人,那它至少会立在你面前,当你出声、举手,它会有反应。但林春和大多数不富有的屋邨子弟一样,都只能上真人录像的补习课,也就是每次和一大堆人坐在一起,看一早就录下来的vcd。
林春不知道那群导师有多高、身材是怎样,因为他没有真正见过那些「补习天王」的真人。每一次,他们都只是出现在录像上,说着一些生涩又不好笑的笑话——时下香港人称之为「烂gag」,总之就是一些为了顾及气氛,而硬挤出来的烂笑话。一般是导师负责「搞烂gag」,然后就由导师的助手说:「喂,又搞烂gag,个gag好烂囉!」然后全部看录像的学生就会笑成一团。
实际上,林春根本不知道那有什么好笑。有时林春在家见到林母一边看电视,一边笑个不停,也觉得很纳闷。有什么好笑?那些电视上的演员、录像上的补习天王,全部都不曾在你眼底下活过,我们所见的唯有他们的影像,连他们有多高、身上的气味是怎样的,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却可以为这些人而大笑,但每当我们对着家人、丈夫或是澌渐长大的儿女,却是一脸冷淡,不要说笑了,连话也说不出一句来。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而那些手下有千万学子的补习天王,学徒远比孔夫子当年「化三千,七十士」要多,现今,他们可是「化n万,n百a」,手下数以万计的人,而那数以万计的人又在会考、高考这些公开试拿了千百个a回来,到头来这些「补习天王」竟然居功至伟。真是奇怪,事实上这些人只是一味地拍录像,有时也搞一些格外昂贵的真人补习班,但事实上他们大多从来没有改过学生的作文,一篇也没有。
相反,那些在学校做得天昏地暗、平时忙着改功课,一年还要改四五次卷的全职老师,却几乎是完全被世人遗忘。因为林春只听过出名的「补习天王」,但从没有听过哪个正正经经、务实地干的全职老师也有出名的一天。于是学生到头来考到a了,便向连锁补习社申报,对那些教自己的全职教师隻字不提。
忽然,每一个a的诞生,都好像是由那些「补习天王」所缔造出来,林春觉得这个结果真是荒谬到极点。但他自己也是参与这运作的其中一员,抱怨归抱怨,他还不只是「成绩好就可以,哪管是『补习天王』或全职教师,谁帮了我,谁就是皇帝」……有时,林春对这样的自己极端地鄙视。
每当林春去过补习,他就会有这种略为鬱闷的心情。林母没有等他一起吃饭,只是将饭菜放在饭煲中暖着而已。林春踏入那狭小、甚至一个房间也没有的家,脱下黑鞋、放下书包,便听到林母夸张的笑声。她正窝在沙发看电视,林母大多是日间工作,大约七点左右就下班了。
林母就算听到开门声,都没想过向门口望一下,林春也习惯了。林春的活动区就在门口旁边,上面是床,下面是书桌,家是没有房的,林母的床就和林春的床隔了一道小路而已。在床的再后面,就是所谓的「客厅」,放了沙发、书柜、储物柜连鞋柜、电视和钢琴,电脑在林春的书桌,最后是窄小的厨房和浴室,当然没有浴缸。
林春不能够说他妈是一个坏母亲,因为他的母亲为他供书教学,明明每个月的生活都很拮据,他的母亲还是有办法将那像金粉般微小矜贵的钱,一点一滴的储起来,每年为林春添置一些物品:一个价值六百元的老爷手机(註一)、型号虽旧但还能上网和处理文书的电脑、一部有些走调但还能弹的三手钢琴、还有一系列参考书,以及一些林春骗他妈是参考书、实际上不过是一般文学小品的间书,少不了还有字典和补充练习。有不少物品,但是这里头,真正属于林春自己的并不多。
应该说,这些物品之中,林春真正发自内心想要拥有的,其实很少。他的生存,也不过是为了母亲的希望。母亲希望林春「有出息,将来等个衰佬知道后悔,我地唔可以衰比个死佬睇」,那个「死佬」就是他那不学无术、只会饮酒玩女人的爸爸。想来,父母从小离异,此后林春就一直没见过爸爸,也不知道那人是否仍然活着。
林春往厨房,打开饭煲一看,是白饭和豉汁蒸排骨。说是排骨,不过几乎每一块都是肉,就算有骨头,都是一小片骨连着一大块肉,他知道一定是母亲自己吃下那些骨多于肉的排骨了。小时候,林春看见妈妈只爱吮骨头:没多些肉的排骨、猪骨、田鸡的软骨、鸡骨和鸡爪子,他曾问过母亲:「骨头好吃吗?」
母亲当时一边吮鸡爪子,一边说:「我做女的时候(註二)只爱吃肉,后来做了人家的妈时,就突然爱上吮骨头,因为女人做了妈之后,口味就会改变。」
小时候的林春果真相信母亲的话,现在他才明白这番话背后的意思。思及此,林春又忽然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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