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对黎家那种卑躬屈膝的模样我从小就看惯了,也不觉得有甚么好计较,更不可能将那种关係复製到我跟小白之间。然而那晚后院里的爸爸与平时不同。
那样的爸爸我从来没见过,甚至可以说从没见过那样的人。他昂然而立,虽然气势并没有压过黎爸,但两人怎么看都是平行而对等的──两个浑身充满煞气的人。
爸爸摘下眼镜擦拭着,边擦拭边说话。他的声调完全不像平日里那样唯唯诺诺,口气强硬而沉着,又带着一股冷冷的狠劲。他的双眼一点也没有老花眼的呆滞感,显露出我从没见过的霸气。
他俩似乎正在争执甚么,听不清楚内容,因为两人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仔细听了一会儿似乎听见「叛徒」、「收买」、「搞掂」、「江湖规矩」、「金盆洗手」之类的恐怖词汇。他们甚至提到「杀人」!
恐怖的其实不是这些词汇,而是他们说话的口吻,那种「非日常」感实在太过强烈。
后来他们声音愈来愈大,好像是黎先生要求爸去杀甚么人,爸说他杀的人够多了,而且过了二十年安定日子技巧都生疏了,不像当年那样经常练习………
练习杀人吗?我愈听愈害怕,没想到那个呆头呆脑的翻译社社长、温柔的爸爸,背地里竟然是个杀手。我不想再继续往下听了,却害怕到两腿僵硬寸步难移,甚至產生被他们发现我在偷听,当场将我乱枪打死的幻想。
「……就算我还能办事,也得替孩子着想。海伦还这么小,万一我出事了怎么办?以后这个家谁照顾?」
「她不是已经高中毕业了吗?不算小了。而且这么点小事你不可能失手的。」
「既然是小事何必非要我出手?你身边不是有几个小伙子挺行的,派他们去吧!」
「对你来说是小事,他们可不成。这件事不能出一丁点差错,非你不可。有为啊,念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帮帮我吧。」
「二十年前要我赴汤蹈火,你不会听见一个不字。可如今……」
爸爸抬头朝二楼我房间的方向望去,我吓得缩紧脖子。
「你真的很爱这个女儿啊!虽然不是亲生的。」
爸猛然回头,速度快得彷彿脖子装了弹簧似的。
「不必那么惊讶,我早就知道海伦不是你亲生女儿,只是不晓得你从哪里抱来的。记得吗,那时候是我先离开美国的,我离开的时候明美的肚子还没大呢!不到半年你们就抱着孩子来台湾。我当时就感到怀疑,这孩子块头又大又健康一点也不像早產儿。于是我叫纽约那边的人稍微查一下。
「只不过是好奇罢了,就算你们收养孩子也没甚么。然而那边的人却告诉我,出生证明和医院的分娩纪录、助產士都没问题,这就令我纳闷了。」
「有甚么好纳闷,这说明你猜错了,海伦是我的亲生孩子。」
「不,这说明你做足了工夫。我纳闷的是,收养个孩子有甚么必要偽装?买通医院医生偽造文件,有这个必要吗?我派人详细查一下,你的偽装很快就被识破了。然而再往下查却怎样都查不到。」
「你到底想查甚么?」
「我很想知道海伦的亲生父母是谁。」
「没必要知道,这完全是我家的私事。」
「真的吗────」
黎爸的眼神十分凌厉,像两把利剑似的兇猛地插入我爸双眼;如果被他瞪视的人是我,恐怕会两腿发软。但爸却冷冷道:「如果你珍惜自己的眼珠子,最好不要这样看我。」
黎爸的眼神突然收敛,笑着说:「哈!这才是我认识的康有为。不要再说自己老了,你平常的样子不是装给我看的。言归正传,这活你接是不接?」
「………让我考虑吧。」
「你慢慢考虑,我不会逼你的。但请不要让我失望。」
等他们结束谈话就地解散后,我才慢吞吞移回自己房间。收拾了隔天考试的用具后我又跳窗出去,跑去找朋友打了一宿麻将,在最后一圈北风底自摸后,小白开车送我去考场。
那一夜的震撼,直到现在依然记忆犹新。
从小我就是个超顽皮的小孩,但无论多么顽皮爸妈总是对我慈爱有加,从不曾打骂,连一句重话也不曾对我说过。国中时他们知道我是同性恋,也没有表示过任何不满,甚至弄到女孩子的家长上门兴师问罪,他们也只是向对方再三道歉。我翘课、逃学、在电玩店聚赌被少年队抓了、在学校实验室搞小型核爆引起火灾、主办的舞会被搜出一堆安非他命和药丸(不是我的唷)………别人家的孩子要是在外头闯了祸,回家非揍个半死不可;但我的父母在外头向别人道歉还不够,回到家还继续道歉──夫妻互相道歉:
「都是我不好,没把孩子照顾好,害你丢脸了。」
「不,是我的错,是我太忙了忽略家里的事。以后我会更用心的。」
「对不起老公,你千万不要责怪海伦,她是个善良的孩子。」
「应该是我道歉才对,你跟海伦都辛苦了。」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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