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容炀其实就在不远处的柱子后面。看宁辞走得那样艰难,手在木头上都捏出了一个深深的印子,也不能去扶他。因着知道,宁辞这般,便是不愿他察觉担心。
只是到了夜里,再该吃药的时候,容炀道:“今日便不吃了罢,先停一停,说不定还能好得快些。”
宁辞便也轻轻点一点头。
这样又拖了半个多月,宁辞愈发不好,常常都睡着,一天难得有醒的时候。又怕冷得很,卧房里炭火烧得那样足,仍然打寒颤。容炀便时时在床上搂着他,他瘦得惊人,身上只有一层皮在,摸着全是骨头。
仿佛是冬至那一日,宁辞精神勉强好了一点,难得又是晴天。容炀把窗户开了丝缝,坐在床边,拿厚厚的被子裹了,让宁辞靠在自己怀里看院子里的景色。
“容炀。”宁辞低低叫他名字。
容炀侧头碰一碰他的脸:“我在呢。”
宁辞就虚弱地笑一下:“你在就好。”又道:“你给我讲讲咱们的事儿罢,上辈子的,这辈子的,你记得的都讲一讲,我想记得牢些。”
容炀便真的开始讲,从那晚堂庭的月亮讲起
宁辞半眯着眼睛,间或应一句,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忽然勉力抬头点了点院里最大的那棵腊梅树,道,下面还埋着去年酿的梅花酒,你别忘了,记得挖出来喝。
容炀说,你记着不就行,过两天你身上舒坦了,酿了今年的再挖,到时候咱们一起喝。
嗯,一起。宁辞很轻地应了一声,似乎想笑一笑,但嘴角还没弯起,头已经偏进他怀里
容炀一直搂着他,看月亮隐到山后头去,太阳又快出来了,他轻声叫他:“天亮了,你别睡了,好不好,你同我说说话”
然而那双常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睁开。
容炀带着宁辞的尸骨回堂庭山的前一日,去腊梅树下挖出了那一小坛酒。他坐在树下,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掉,他很想醉一次,总不能如愿,脑海里始终清明,皆是那人往日音容笑貌。扔了酒坛一抬头,却意外看见树上腊梅开了今年的第一朵。
花开了,容炀想,花开了。
说好陪他赏花的人呢?怎么又不在了。
往后的几百年,几乎都在这样的离别与寻觅中度过。容炀踏遍这个尘世,一次又一次地找他。
有时候,他还是孩子,容炀便守着他长大,有时候,他已经年老,容炀便替他送终他或许是朝中的重臣,或许是乡野的书生,或许是小镇的画师但总是他的宁辞,从未爱上过别人,总在等着容炀找到他
有一年,容炀夜里路过茅山那一片,遇上一群道士在捉妖,眼见不敌,他召出天枢,便迎了上去。只一剑解决了那妖物,又将其原身交于道士。
道士们并不识得他,因着是在浮阴辖地,便感激道:“敢问阁下是文曲星君座下哪位高人?”
容炀并未答话,转身便走,只留道士在身后面面相觑。然而还没走多远,忽闻一阵银铃声,却是苏姚姚赶来了。
“贪狼!”苏姚姚看见他,有些诧异的样子,“还真是你,我看见天枢的剑光了。”
她往后瞧了一眼:“这是已经解决了?多谢。”
“不必这般客气。”
既然妖邪已除,一道来的侍从自然会去善后。苏姚姚便也没留,跟着容炀往外走,又问:“可找到下落了?”
容炀轻轻摇一摇头,谈话间,已快到镇口。容炀的马还在哪里,那马极通灵性,没栓,却也只乖乖吃草,并没有跑。
容炀朝苏姚姚微微颔首,算是别过。正欲翻身上马,苏姚姚又叫住他,笑道:“既然在浮阴的辖地遇见了,我请你喝杯酒罢。只当叙叙旧,今日一别,不知又是何年何月才能见了。”
苏姚姚轻车熟路地带他去了一间极僻静的酒肆,四更天,虽未打烊,却也没有几个客人。苏姚姚点了一壶酒并几个小菜,便与容炀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
“这里我来过两次,他家杏花酒还不错。”苏姚姚斟了一杯给他,容炀接过来,没喝,只问她:“都还好么?”
“都还好。堂庭的事情,禄存和破军离得近些,便一并看着,你手下的人也都还算有本事,并没有出过什么大岔子。”
容炀点点头,沉默一会儿又问她:“姐姐,你这些年见过她么?”
“见过的。”苏姚姚喝一口酒道:“她是被你气得不轻。以前,总数落我最不像个星君样子,如今”
她话忽地顿住了,容炀接上去道:“如今有了我作对比,你却是极称职了。”
“不谈这个,不谈这个。”苏姚姚尴尬一笑,忆起上次遇着廉贞,说,容炀还做什么星君,做个昏君罢了。转了话题道:“你这一世找了得有三十年了罢?”
“二十九年五个月零七天。”容炀淡淡道,语气极其平静。
“容炀。”苏姚姚打量他一眼,犹豫半晌还是道:“真的值得么?这么多年了,你找他的时间,却是比你们能相守的时间,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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