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下最后一笔,顾峤将圣旨给仔细地卷起来,交给宫侍,侧目看向商琅。
他一句话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用视线描摹着人的容颜,近乎赤裸。商琅原先还能神色冷静地迎上他的打量,到最后似乎有些撑不住了,长睫一颤,扬起来,顾峤却在瞧见那双桃花眸的时候,一下子抬手遮了上去。
就像先前商琅对他做的那样。
长睫落在了他的掌心里,还在颤,痒得顾峤有点想松手,还是忍住了:“先生别看我——如果当年不是我来主动靠近先生,先生还会与我有今日这般吗?”
顾峤也就只敢遮了他的眼再问。
没有旁的事情来转移视线,顾峤觉得自己若与他目光相对,然后问出这样的话来,他极有可能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认为自己是罪大恶极。
他实在是受不住来自那双眼里的委屈和谴责。
但是商琅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不会。”
抬起的手顿时僵在那里失去力气,然后在人退开之后跟着放下了:委屈的到最后竟然是他自己。
“丞相能告诉朕为什么吗?”
商琅没急着回答,澄澈的眸子安静瞧着他,最后叹息一般开口:“陛下是在顾虑什么?”
顾峤被他这样问得一怔。
十六岁登基,及冠之前就基本将痼疾除了个七七八八,还能稳住朝堂,顾峤不可谓不是一位天生的帝王,自然,也该聪明至极。
只不过最近,他实在是太不安了。
一颗心挂在商琅身上,忍下完全将人掌握的控制欲,回过头来却发现丞相大人隐瞒他甚多。
因为所想的都是“商琅可能会离开他”“商琅一定不会继续待在他身边”,所以每一份隐瞒,对于顾峤来说,都是人可能背着他逃走的证据。
他怎么可能不顾虑。
“论公,臣合该忠于陛下。只或许没有先前与陛下的相见,陛下不会如今日这般对臣如此优待,因而臣有方才之言。”
商琅看到少年沉在了思索当中,适时开口,解释了自己方才所说的那一句“不会”。
丞相大人熟读圣贤之言,从不问鬼神,却在顾峤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回想了一下过往的十多年,甚至还生出来一些假想——
顾峤过往十多年的人生里面有他,他的人生自然也是被这个少年给填得满满当当。因果这东西属实难说,顾峤在遇见他之前毕竟只是一个喜好玩乐的闲散少年,之后慢慢研究起那些学问自然也有他的原因,哪怕并不占全部,若两人没有那些交流,到最后逼宫的时候先皇还会不会传位于顾峤,他会不会被先皇给指成那个托孤之臣,都不一定。
先皇虽然被众人评判为守成之主,可是但凡与他多接触一些,就会察觉到那人平和外表之下的野心。顾峤是中宫嫡子不假,可若当真不学无术,即使传位于他也会沦为旁人的傀儡。大权旁落,这是先皇绝对不想看到的。
如此,两个人的命运其实从那个时候就出现了变化。
之后就算顾峤不受他的影响,顺利登基,而他也如今时一般做了那个托孤之臣,那么就如同他方才开口跟顾峤说的那样,两个人之间也就只有君臣情谊而再无其他。
甚至按照顾峤的一贯作风,还会忌惮于他,以至于真正地鸟尽弓藏,若他能侥幸逃离,此后两人也会再无瓜葛。
如此来看,两个人能走到今日这地步,是多么不易。
其中但凡走错一步,就难有如今的亲密。
商琅暗自庆幸,顾峤想的却是他的下文,但迟迟不见人再开口,眉间便一皱,主动问他:“于私呢?”
总不能,没了先前他的主动,他们之间半点私情都谈不上吧?
“于私,”商琅静默许久才说话,声音也是缓缓,像是在犹豫,“陛下聪明灵慧,届时臣或许也能与陛下谈天。”
只是到底没有当年的往来,如何也做不到心怀芥蒂。
商琅甚至不知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还会不会喜欢上顾峤。
男女之情那样的喜欢。
少年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跌落下来,商琅怕人再因着这么一句话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便接着道:“只是这一切都为臆想,如今我与陛下这般已是最好的光景,陛下何必去思虑那般多。”
一只温凉的手忽然塞进顾峤的掌心,少年错愕,这才瞧见商琅头一次、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
还是,十指紧扣。
顾峤彻底地僵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动作了,甚至都觉得自己忘记了呼吸,脑海反复回荡: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商琅握他手了!
这可是那个最恭顺、最守礼的丞相!
还不是什么迫不得已,而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的。
顾峤越想越觉得不可置信。
等到回过神发现自己有点喘不过来气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种好像忘了呼吸的感觉并非错觉。
简直……简直。
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