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来时,脸上露出如愿的笑容,脚步也随之变得更加轻快。她一直跑,跑过了泥泞洼地,跑过了残花败草,大雨沾湿了发尾长裙,泥水污浊了裸露的肌肤,最终在大雨渐褪的竹林边停下。纯熙靠在一棵青翠的竹子喘气,发梢鼻颚仍然断续地滚落着被皮肤温热过的水珠。
孔安还拿着伞,只是伞已在随她疯狂奔跑的过程中被道旁的树枝折断。伞身稀稀落落地缠绕在长长的伞柄上,破碎的布料旁还渗着污浊的水花,就像孔安此刻由内而外的狼狈一样。
纯熙指着他头上的残叶笑起来,她还倚在高高的竹子旁,笑弯了腰。
孔安仿佛被她感染,嘴角微微抽动,却始终未能露出一丝开怀的笑容。他久久地注视着纯熙,仿佛在看一个渐渐消失的幻象,眼神愈发地空洞。
纯熙不知何时已停止了笑,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乐?”
“因为我和你一样,憎恨着自己的母亲。”孔安轻声道,“她是一个妓女。”
遇见之贻以前,孔安跟着母亲生活。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个精致而又随性的女人。她从事着世人眼中最低贱的工作,却从不自轻自贱,她从未被逼迫,她喜欢选择不同的客人,不同的地点,迎合他们不同的口味,她享受这份工作,沉迷于性放纵的乐趣。幼年在母亲身边的孔安,也从未感到过任何的自卑与歧视。
然而,当他开始进入校园,接触到外界,母亲说不出口的职业自然开始带给他困扰。不知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认出了母亲,“妓女的儿子”这个称号便在校园里隐秘地传开了。老师先是叫他来问话,又找母亲来谈话,谈来谈去,结果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
转学的那一天,他才知道母亲的出身与多数同行不同,她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哥哥均是大学教授,大学毕业后,她拒绝了父母对她出国留学的要求,声称要改变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了几年后,她开始成为一名性工作者。这机缘是如何开始,她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知道自此她便被父母逐出家门,断绝关系,过上了与从前天之骄女截然相反的生活。
母亲原有能力给孔安提供最好的家庭、最好的教育,因为她的叛逆,孔安不得已度过了压抑孤独的童年。所幸,这一切终于得到弥补。母亲带他回到外祖父母家,多年未见,外祖父母头发的已经斑白,外祖母更因女儿的离去而一夜苍老,母亲却毫无悔意,她把孔安交给两位老人,说:“给他找个学校上吧。”
孔安就这样进入了名牌大学的附属小学,从此不再是“妓女的儿子”,而变成了“教授家的小孩”,代价则是从此失去母亲。
母亲决定去美国结婚,她依旧玩世不恭地对父母说:“我玩够了,要找个老实人嫁了。”
孔安知道母亲不是去嫁人。天生的敏感使他很轻易地便能观察和猜测母亲的行踪,他确信母亲并未遇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至于她去美国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继续做妓女、或许是转业做其他工作、或许真如外祖父母当年所期待的那样去读书,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之贻大抵已经知道了,她曾经想告诉他,他却拒绝了,今天的他已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消息。
他还记得他问母亲的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爸爸是谁?”
母亲一边涂着口红,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知道。”盖上口红盖子,她停顿少顷,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孔安,露出难得的、片刻的真诚,“我既然决定生下你,就说明我曾经是爱过你父亲的。不过,他好像不怎么爱我,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说完,又加重了深棕色的眼影,擦了擦唇角溢出的红色,拉着行李扬长而去。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
这个绝情的背影,是母亲留给孔安最深刻的记忆。
这一刻,纯熙的脸上平淡如水,她没有多问,只是跨过雨后深深浅浅的水坑,踏上他来时的台阶,走近他,愈走愈近,直至贴上他的唇。
她的吻像清风,和着泥土的芳香拂过,平淡而安宁,没有一丝多余的感触。
孔安没有躲闪,也没有留恋。在她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从她朦胧又清澈的眼睛中看到,所有的回忆都已经烟消云散。
纯熙说:“我们走吧。”
孔安说:“好。”
相聚是偶然,离开则是必然,临别的不舍与焦灼不会改变已成必然的结局。相反,确定了归期以后,那份长久萦绕在心头的淡淡离愁却奇妙地消失了。
傍晚,偏僻旅馆楼下的废旧剧院里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断续交错的乐声奏出一段一段割裂而并不流畅的旋律。
纯熙站在窗帘背后,伸出手臂试图关窗,然而老旧的窗子却十分贪恋身外的夜色与音乐,执拗地不肯移动半分。窗外暖黄色的月光迷蒙地铺满了古城凹凸的巷道,穿过古朴的屋脊,洒在她的脸上。
纯熙倚在窗边,一阵夜风吹过,长长的纱帘随风而动,和着饱满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添上了一件新衣,白色透明的纱帘缠绕在她裸露的身体上,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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