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彤彤的花轿,从何婆桥以西约五里远的李家村,迎来了李神医家长相最美,手脚最灵,针线最好,最得李神医疼爱的长孙女李清凤。我的母亲走进她的洞房,看到满房摆设的油漆得光光亮亮的架子床、大衣柜等各式家具,床上挂的雪白蚊帐,放的大红被套、厚重棉被,柜里挂的绿衫翠袄、红袖紫裤,以及堆的棉鞋丝袜,证实了她最初的判断没有错。媒婆没有骗她,父母没有哄她。当我父亲揭开她头上的红盖头,她的目光与我父亲的目光相遇,她娇羞的脸与我父亲兴奋的脸相对的时候,她心里更是喝了蜜一样的甜。她的郎君的确是她想像中的美男子。她感到了木板瓦屋的温暖,她感到了小茶馆的可爱。这一夜,我母亲依偎在我父亲宽厚的胸脯上,睡得格外香,睡得格外甜。半夜,她还做了一个美好的梦:木板瓦屋加宽了加长了,屋脊装扮成一条龙,龙头向南,龙尾在北,金碧晃眼,腾空欲飞。小茶馆变成了大酒店,从早到晚,南来北往,东去西行的路人,都在这里歇脚、喝茶、用餐,全家人忙上忙下,红红火火。屋后,莲荷飘香,鱼虾成群;屋前,猪牛欢唱,鸡鸭起舞。早晨起床,我母亲面对洞庭湖上冉冉升起的那一轮鲜红鲜红的太阳,面对洞庭湖上闪金亮银的波光,她笑得很甜,她笑得很美,她不需要多长时间,就能和她的郎君一起实现她昨夜的梦。吃了早饭,她辞别了公公婆婆、祖公公祖婆婆,还有小姑子,还有喝喜酒没有离去的远路亲戚,和我的父亲一道,由媒婆领了,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回李家村。按我们家乡的风俗,结婚的第二天,新娘要由新郎陪了,带上烟酒,带上鱼肉,回娘家看望父母和家里人。这叫“回门”。按祖辈传下来的规定,新娘回门不能在娘家过夜,小两口必须当天回到自己的洞房。这天,那轮鲜红鲜红的太阳转过洞庭湖,挂在武陵山尖尖上的时候,我的母亲喜滋喜滋、融暖融暖地返回她的小茶馆,跨入她的洞房,瞬间,她像一根杨木桩,僵直地立在门口,不会挪移。她以为自己走错了门,鲜红的对联贴在门楣上,她没有走错门。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红黑绿蓝青黄紫分辨得一清二楚,她没有花眼。她定定神,静静心,再仔细打量她的新房,她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一个无情的现实,那些洋溢着喜气,闪烁着亮泽的新家什、新衣被、新用品全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旧木板床,一只未曾油漆的圆桶,床上挂的是补丁压补丁的蚊帐,垫的是抹布巾一样的土织布被单,盖的棉被是黑黑的、绉绉的。她顿觉受骗了,被哄了,她恨不能大哭一场。她要跑回自己的娘家。她掉转身,欲出门,看见我的父亲满脸羞惭地望着她,看见我瘦弱的祖母眼泪汪汪地朝她伸出挽留的双手,看见我瞎眼的曾祖父咚地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看见我姑母和我的曾祖母在一旁搂着哭成一团。我的母亲止住了脚步,我的母亲抹干了泪水,二话不说,返身走近那张木板床,伸手铺平了那张抹布巾似的床单,叠齐了那猪油渣样的棉被。李神医家的那个人见人夸的清凤姑娘,命运注定她落在了杨家这栋低矮、空荡、寒酸的木板瓦屋里,过起了吃了上餐没有下餐,有了烧柴没油盐的日子。
自我懂事以来,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总是在我们最困苦,或是最畅达的时候,讲起这段往事。每次讲起,都是喉咙哽哽,眼睛汪汪。我们每次听来,不但不腻味,不但不厌烦,听一次,就会有一次新的感受,听一次,就会有一次新的收获。遇到困苦,我们不低头;有了畅达,我们不神气。对穷人,从不欺负;对显贵,也不奉承。杨氏家族在旧社会深受的苦难,成为了我们后一代人人格力量的源泉。
可见,我的父亲那时虽不是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可除了那栋低矮的木板瓦屋,除了那片可种植30多棵柑橘树的坡地,再无别的财产。土改划分成分时,我家被划为贫农。我的父亲从共产党派来的干部手中分得了田土、湖场,分得了耕牛、渔船,他像餐餐喝了酒,天天吃了蜜,英俊的国字脸,从早到晚红扑扑,乌亮的大眼睛,从晨至暮笑眯眯。
湖上驾船,他唱渔歌。
田里掌犁,他唱山歌。
熬过严寒的人,倍觉春天的温暖,忍受黑暗的人,方知太阳的光明。是共产党让我父亲挺胸抬头,扬眉吐气。是共产党让我父亲有吃有穿,兴旺发达。他不与共产党亲,他与谁亲?他不跟共产党走,他跟谁走?天地良心,他只有把自己的一颗心和那一百多斤全部交给共产党,他才不是昧良黑心,他才没有忘恩负义,他才真正对得起共产党。
所以,从土改那阵开始,我年轻热血的父亲就咬定了一个目标:他要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党的一员,生为党的人,死为党的鬼。
我的父亲咬定了这个目标,便以他洞庭水乡农民的思维、农民的方式,农民的行动,进行苦苦的追求与奋斗。
四
父亲深知,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吹来的,不是唱来的,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千千万万人流血牺牲换来的。共产党里头的人,都英勇善战,敢作敢为,都能舍小家,为大家。他还像以往那样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只为自家油盐柴米想,只顾老婆孩子乐,就不可能成为共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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