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暂时还藏在龙舟之上,回头卢白象会请山君魏檗运用神通,送往鳌鱼背,因为水殿如一辆马车大小,而刘重润又无那传说中的咫尺物傍身。倒不是无法以术法搬运水殿,而是太过明显,渡口人多眼杂,刘重润怕节外生枝。
至于那艘名为“翻墨”的龙舟,当然已经是落魄山的家产了,何况整座牛角山都是陈平安与魏檗共有,停泊在这边,天经地义。
卢白象领着陈平安登上这艘庞然大物,高三层,并不出奇,但是极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的一半大,能够载人千余,若是满载货物,当然两说。落魄山得了这么大一艘异常坚韧的远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陈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轻轻跺脚,满脸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钱和周米粒一听说从今天起,这么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的东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钱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脸颊,使劲一拧,小姑娘直喊疼,裴钱便“嗯”了一声,看来真的不是做梦。周米粒使劲点头,说:“不是不是。”裴钱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脑袋,说:“米粒啊,你真是个小福星呢,捏疼了吗?”周米粒咧嘴笑,说:“疼个屁的疼。”裴钱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叮嘱:“咋个又忘了,出门在外,不许随随便便让人知道自己是一头大水怪,吓坏了人,总归是咱们理亏。”黑衣小姑娘听了既忧愁又欢喜。
在渡船上一层一层逛过去,时不时推开沉睡数百年犹有木香的屋门,由于渡船充入国库以备战需,装饰物品当年早已搬空,故而如今大小房间,格局相仿,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陈平安却半点不觉得无聊。最后他来到顶楼,站在最大的一间屋子里,不出意外,这就是以后翻墨的天字号房间了,陈平安突然收敛了脸上的喜色,来到视野开阔的观景台。
打醮山渡船坠毁在朱荧王朝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渡船上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过有些活了下来,有些死了。至于那个出手击毁渡船的剑瓮先生,到底是怎样的恩怨情仇,才让他选择如此决绝行事,好像并不重要。
陈平安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如今修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击石,所以可以暂时忍着。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经是“宗”字头山门,自己已是元婴境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就可以为自己的心中积郁,为春水、秋实她们的境遇,说上一说。可以说,却必然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例如自己与大骊王朝彻底撕破脸皮,与天君谢实结仇,画卷四人一一战死,陈灵均去了北俱芦洲也是一个死,而陈如初再无法去往龙泉郡城。骑龙巷铺子的大骊死士,从护卫变成刺客,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说死则死,那时候的对错,算谁的?
他陈平安该如何选择?
若是陈平安现在就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剑仙,就可以少去诸多麻烦—— 一肩挑之,一剑挑之。
但成为剑仙,何其艰难,遥遥无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旧劫难重重。
陈平安也会学小宝瓶和裴钱,还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义小说,很仰慕书上那些英雄侠客的一往无前,毅然决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生取义,毫不犹豫。
这个世道不但需要这样的书上故事,书外也需要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所做之事,兴许有大小之别,但是善恶分明。
只是相较于裴钱喜欢大段大段跳过那些磨砺困苦的篇章,拣选大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复翻阅,偶遇武功盖世的江湖前辈,结识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侠仗义杀那些大魔头……陈平安却往往只看个开头,便顿足不前,因为书中那个未来注定拥有种种际遇和众多机缘的人,往往一开始便会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负血海深仇,然后突然一下子长大了。
这让陈平安感到不适应。
那些精彩纷呈的江湖故事,也许很引人入胜,看得李槐和裴钱神采飞扬,但是陈平安却很难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纸黑字。
裴钱在屋内问道:“师父,咋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想到一些往事。”
卢白象来到陈平安身边,笑道:“恭喜。”
陈平安说道:“你也得抓紧了。”
卢白象神色有些惆怅,道:“在犹豫要不要找个机会,跟朱敛打一场。”
陈平安笑道:“我觉得可以,反正不花钱。”
卢白象望向陈平安,问道:“在北俱芦洲,挨了不少揍?”
陈平安点头道:“两位十境武夫先后帮着喂拳,打得我死去活来,羡慕不羡慕?”
卢白象微笑道:“这么一说,我心情好多了。”
陈平安说道:“别忘了,这把狭刀停雪是借你的。”
卢白象开玩笑道:“我这不是帮着落魄山找了两棵好苗子?还够不上一把刀?”
陈平安不接茬,只是说道:“元宝、元来,名字不错。”
卢白象问道:“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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