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父母协议分居这一件事,我并不瞒住赵宽宜。可这一趟临时英国行,我却有种彷彿不足以去道之的为难,也不知道赵宽宜有没有听出来。他是未表露奇怪。他反正本来都这样的。因预定有变,商量后,我便要先跟母亲到伦敦,再和赵宽宜在巴黎会合。
只是法国罢工到八月底才算告终,威廉先生继女儿的婚礼最后定在九月中的一个日子。
赵宽宜却在那之前要去一趟纽约。不得已,行程再改,好容易终定下。我依然先带母亲飞往伦敦。这之前,母亲已透过张秘书告诉过父亲。自定下协议后,她须得找到父亲的事情,全託了张秘书。
到出发时,欧洲那里天气可算凉了。
台北总不时有雨,伦敦亦是,却又很不同。飞机降落在希斯洛机场,即明显得感受到气候变化,飞机外的天,雾灰灰地一片。
是傍晚了。
飞了近十几个鐘头,母亲看来很疲倦。在飞机上,她没睡得太好,时常醒着。可能紧张,或者对往后的安排不安;飞行中,她向空服员要了两次红酒。
我跟母亲在机场附近的阿罗拉酒店住了一晚。隔日九点多鐘时,来接的人已等在大厅了。是一位女士,轻便衣装,灰白的头发随兴挽在肩上,很有青春的情怀。正是母亲那位表姊。
她看到母亲,好亲切地来拉手,热烈问候。母亲脸上有笑,又彷彿百感交集。大概从前两人很好,寒暄过两句,已很熟悉地交谈起来。
两人逕自在那叙旧,好片刻终于静下,又似忆起什么往昔,都对彼此笑了笑。表姨这时才往我看来。
我客气问候:「您好。」
表姨一笑,对母亲道:「都这样大了,可长得好啊。上次看见,记得还在学走路——时间真过得太快了。」
母亲瞥我一眼,亦笑一笑,对表姨附和:「是啊,是过得太快了。」
表姨又来拉了拉母亲的手。她道:「以后会过得更快,但要更好。」
母亲未作声。我看见她的另一隻手也去握住了表姨的手。我不禁望她的脸,一时心中不知能怎么感慨。
表姨在说着:「好了,我们快去我那里吧,车子停在外面了。」
酒店外停有一辆灰色休旅车。驾座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是西方面孔,高头大马的,穿着随兴;他朝我们望,很开怀地打招呼。
表姨介绍了他,名字是叫ronnie。他跟表姨是一条路上的邻居。表姨车子前日送保养厂,本要和他商借车子,他却更热心,自愿当司机。
表姨家是在距离伦敦不远的肯郡内的坎特伯雷。比起伦敦,那里天气好很多。又是出名的观光地,商店不少,各方面都便利。
表姨的房子离市中心远一些。是拥有绿色草皮的两层楼。周围全是一样的房子,可都自有特色。而那位ronnie先生就住在表姨家对门。
表姨的家里,现在除了她自己,还住了两个女孩子,都是学生,欧洲人。她的女儿平常在曼彻斯特,只有假日才回来。
我将行李都提去楼上的房间。下楼时,表姨在厨房张罗吃的,母亲和那两位女学生都在客厅,搭訕的话说得不太连贯;可并不拘谨,倒像不习惯,是很难得才用上了英文。
傍晚时,表姨请来朋友以及邻居,在她的房子里为母亲办了一场欢迎会。
来的人有很多,东或西方面孔,年轻的或者在母亲表姨这个年纪的。母亲在应酬方面当不及赵小姐或者许女士,可也不生疏,还能应付好。我未时常伴在她身边,总有表姨,以及那ronnie;他可实实在在是一个热心人。
差不多到九点鐘,客人就陆续地走了,最后客厅那里只剩下母亲和表姨。
我上楼了一趟,又走下来,在楼梯口即听到她们的几句谈话。想一想后,我去了厨房。
厨房里有人。是住这里的其中一个女孩子。她还穿着今晚为欢迎会换上的碎花洋装。她在泡茶,看到我,笑了一笑,逕自给了我一杯。
我道谢,坐到餐桌的另一角。她也坐过来,端着茶,介绍她自己。我才知道她来自荷兰。
我跟她就坐在这里随意地聊起来,直到表姨进来,看时间很晚才散了。
上楼时,经过母亲住的那间房,我停了停,走近前敲一敲门就推开。里头只点了一盏桌灯,不很亮。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行李箱摊开在床上,正把里头的衣物取了出来。
她看是我,手上也不停,可开了口:「你表姨有几个朋友倒跟我有话讲,他们说明天带我去看教堂。」
我出声:「是吗?」
母亲沉默着,只点了点头,过一下又说:「住在这里,应该会真的很不错。」
我不作声,可还站在门边。到把房内都看遍后,我才道:「今天也累了,早点睡。」
母亲停下了整理,往我望来。
她的半张脸被灯影蒙了层柔黄,整个人的神气隐约地似有点不一样。她说:「你也早点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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