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过头,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是一艘比我们的船略小些的画船。船头上站着一群书生模样的人,有的还很年轻,有的已渐老去,还有的已然须发斑白。
那个愤怒沙哑的声音,便来自一个两鬓如霜的老人——却不是吴老夫子是谁?
“拂香贱婢!你还有何话说?”吴老夫子指着拂香又惊又怒地道。
拂香酡红的脸变得死灰。适才唱歌的唇,此时在微微发抖。身体向后缩了一缩,垂下头一语不发。
吴老夫子又指着重英道:“三殿下,你曾发誓没有拐带老夫府上的丫头。老夫以为,你这等尊贵身份,万不至欺瞒老夫,是以相信了你……却不知殿下今日做何解释?”
吴老夫子身边的那群书生,有的胆怯地向后退了几步,似乎惟恐重英看见自己的脸。有的却大胆上前道:“请殿下给吴老先生一个解释。”
重英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收起玉笛,极不从容地道:“这个——”
“这女子是我带过来的!你要什么解释?”一直像个黑色影子般静默的夜川,此时忽然沉声道。
众人俱吃了一惊。
拂香蓦然抬头,定定望着夜川,眼中慢慢升起一层泪雾。
吴老夫子和那群书生料不到忽然冒出这样一个人。乍然接触到夜川的目光,惊得向后退了数步。
半晌,吴老夫子方颤着嗓子道:“你是谁?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老夫府上失踪的丫鬟在一起,难道不需要给老夫一个理由吗?”
夜川冷声道:“她喜欢我,不喜欢你。她要跟我在一起,不要跟你在一起——这个理由如何?”
“你……”吴老夫子气得须发皆抖,指着夜川道:“她是老夫的人!老夫花钱将她买下,她便生是老夫的人,死是老夫的鬼。你私自将她带走,还懂不懂一点儿天理规矩?”
重英此时已恢复了镇定,向吴老夫子轻轻一揖道:“老夫子,你看他们年貌相当,两情相悦。何不成全了他们,亦是一桩人间佳话?至于拂香赎身的钱,重英随后会叫人送到府上……”
“老夫不卖!”吴老夫子怒吼道:“什么两情相悦、人间佳话!不过是一对不知礼教、不知羞耻的奸夫!”
夜川不说话,右手缓缓握起,又缓缓伸开。伸开时,一团耀眼的红光凝在指尖。
萧子玉突然跨步上前握住了夜川的手,低声道:“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于你固然无碍,于重英却多有不便……何况,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夜川摆脱了萧子玉的手,指尖的红光却已隐去。只眯了眼睛对吴老夫子淡淡道:“我便是天理,我便是规矩!我要带她走,你又能如何?什么礼教叫一个红颜女子陪伴一个白发老人?这样的礼教不要也罢!”
夜川说罢,袍袖一挥,湖中顿时卷起滔天巨浪。片刻之间,已将停在我们旁边的画船打得逐浪远去。
趁此机会,我们的船飘然泊向岸边。
众人弃舟登岸,上了等在醉仙楼前杨柳树下的马车。车夫扬鞭向空中轻轻一抽,“啪”的一声脆响,四匹马小跑着向来路驶去。
马车走了一会儿,竹影担心地道:“那吴老夫子……回头只怕还要到别院寻事。”
一向温文的重英忍不住骂道:“这不知死活的老匹夫!真真越来越可恶,总有一天……”
“这样的人还要留他到哪一天?”夜川打断了重英的话,眉梢不屑地一抬,眼中已现慑人的杀机。
“夜川公子——”拂香忽然含泪道:“你对拂香恩重如山,拂香尽今生来世亦难报答。可是……可是拂香求你不要与那吴老夫子为难。若不是他,拂香早已饿死街头。算起来,他终究有恩于拂香。”
夜川看了一眼拂香,眼中杀机隐去,淡淡道:“你自己的事,你要怎样便怎样。明日我与狐狸离开剑仙,往后你自求多福吧。”
拂香黯然道:“我留在别院,终是连累三殿下。萧公子既允我拜入玉清门,明日我便起程到残山玉清宫去。”
重英急道:“师妹,师兄我岂是怕连累的?只是碍着父王的面子,不好与那老匹夫撕破脸皮罢了。若他真敢对你如何,我定不饶他。你只管在别院住下去便是。”
萧子玉淡声对重英道:“她既入我玉清门下,自该去拜师修行,岂有长居别院之理?你的事既已了结,明日我便要回残山交还被损坏的风雷印,顺便送她到玉清宫。”
听到“风雷印”三字,夜川显见得拉长了脸,却忍住没有说话。
当夜,龙华别院里。重英又置下酒席,说要为我们饯行。
觥筹交错间,除了夜川神色淡漠,余人俱各怀别绪。连一向沉稳镇定的萧子玉,也禁不住面上淡淡一层忧色。拂香更是泪盈于眶,泫然欲涕。重英强颜欢笑,却难掩眉间凄凉。
离别在即,本应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为何,大家的话都很少,酒倒喝了很多。
或许众人像我一样,欲藉着朦胧醉意,忘记离别的忧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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