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有才仍是那副谦恭读书人的模样,衣裳破旧但整洁,就如初见时那般拮据,却也要从缝补过许多遍的荷包里掏出碎银。
书生落魄,却仍不卑不亢,维持该有的尊严。
吴有才也望着陆瞳。
今日晴好,日光斜斜从对街天边照来,照亮昏暗里铺前的一小块,年轻医女沐浴在一小块金色中,暖洋洋的,少了平日里的清冷淡漠,像行至暗处里陡然出现的一丝光明,慈悲温柔的菩萨。
她眉眼平静,看着自己的目光没有半分惊惶——明明这时的他,应当是个“死人”。
“陆大夫是否早知我会死而复生?”良久,吴有才轻声问。
她看见他,如此平静,和旁人惊惧全然不同,好似早就知道会出现眼前这一幕。
陆瞳没回答他的话,只问:“你身子可有不适?”
吴有才摇了摇头。
十日前,他从黑棺中苏醒,差点吓疯院中灵堂一众来为他守灵的读书人。胡员外更是直直厥了过去,为他准备的黑棺险些就要换人。
众人鬼哭狼嚎后,请来西街的何瞎子前来捉鬼降妖,何瞎子远远瞧着他,手中桃木剑比比画画、念念有词一番后,抚须摇头长叹,说吴家良善之家广积阴德,阳寿未尽故而阎王网开一面,令阴私小鬼速速将他带回人间。
以荀老爹为首的诗社众人由衷替他高兴,何瞎子拿了钱附赠了他几个祛晦气的符咒,吴有才站在敲锣打鼓的众人之间,只觉迷惑又荒唐。
他分明已经死了,他还记得在号舍里自己咽下毒药的刹那,剧烈的疼痛从心口一点点蔓延开来,像是溺水之人抓不住最后一根浮木,只能一寸寸看着自己沉入黑暗,无边恐惧从四面八方汹然扑来,呼啸着要将他拉入更深的炼狱。
那一瞬间,他有对死亡的畏惧,有对生的渴望。
他在那一刻后悔。
然而箭已开弓,如何回头?他临死前的最后记忆,是自己发狂般地在贡院地上哭号挣扎,读书人的体面荡然无存,如赤身裸体般被人观瞻垂死的挣扎。
谁知一觉醒来,满眼白幡黄纸,外头是胡员外熟悉的慌张叫声,诗社众人们惊骇大嚷,一片鸡飞狗跳里,他站在黑棺中,身着簇新长衫,茫然望着头顶金色初阳,宛若新生。
他又活了过来。
吴有才看向陆瞳。
女子站在药铺中,低头整理散乱的医书,那时候风雨欲来,她在母亲的灵堂中出现,语含蛊惑,语气森冷,像个不怀好意的新娘鬼。而如今这般暖洋洋的日光下晒着,小药铺宁静干净,她站在这里眉眼温宁,竟生一种岁月静好之感。
吴有才轻声道:“陆大夫为何会给我一副假死药……是因为猜到了我会用在自己身上吗?”
那时候,她把毒药交给吴有才,暗示他可以毒死贡举的主考官,然而最后吴有才退缩了。他最终也不愿杀人,于是把药用在自己身上,怀着玉石俱焚的悲壮心情。
然而他却没有死。
何瞎子的胡说八道吴有才根本没放在心上,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陆瞳。
陆瞳在药里动了手脚。
但她为何要这般做?难道她早已猜到自己要自戕?这怎么可能,毕竟自戕的决定,一开始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陆瞳随手翻动手边医书,淡淡道:“我不是说了吗?如果是我,我会杀了他。”
“但你不是我。”
吴有才一愣。
陆瞳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但你不是我。”
吴有才不是她。
这个读书人忠厚、老实,和世间大多数穷困平人一般,吃了亏咬牙和血往肚里咽。他不像自己睚眦必报,冷心狠毒,一个读圣贤书的人,一个穷困潦倒,却不肯多收贫苦老妇一个子的卖鱼郎,要他去杀素昧平生之人,岂不是太过残忍?
她没想过吴有才会自戕,无非是觉得若是吴有才真杀了人,且不提官府之后会如何处置,单就这无边的愧疚与道德的痛苦,就足以让这老实人活不下去了。
她利用他,却并不想害死他。
陆瞳问:“那你呢,现在还想死吗?今后又有什么打算?”
吴有才默然一刻。
许是之前死亡的情绪太过深刻,吴有才“复活”后,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幼时父母对自己的期翼,想到了这些年的寒窗苦读、年年落第,想到了何瞎子对他说“公子将来定然做官”,他想了很多很多,最后,他透过窗,看到院子里满地的彩穗余烬,想起荀老爹后来对他提起的,守灵那一夜,诗社众人特意为他点了一出《老秀才八十岁中状元》。
那是个结局圆满的喜剧,明明得偿所愿,却听得荀老爹潸然落泪。
功名啊,不过是个漂浮在空中的金色影子,瞧着光鲜亮丽,不觉却要搭上多少人一生。
吴有才收回思绪,看向眼前女子。
他道:“我不打算再下场了。”
“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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