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清楚,带子上的木槿花是白色的,而如今眼前的木槿花却成了淡淡红色,像是被血迹染过。
他倏地勒绳,翻身下马,走到栀子跟前,栀子见主人上前,尾巴摇得飞快,乖觉地一松口——
“啪”的一声,医箱砸到地上。
那医箱大概本来就摔过一回,箱子上到处都是磕磕碰碰的痕迹,又一路被栀子啃咬,这般落地,医箱盖子终于经不住折腾从中裂开,一箱子瓶瓶罐罐砸得满地都是。
一只银戒“滴溜溜”的滚至他靴子边。
裴云暎脚步一停,目光不觉地落在那只戒指上。
那只是很寻常的银戒。
颜色发黑,工艺粗糙,放在任何首饰铺都不会再让人看第二眼。
但它又是如此不同,似有魔力,让他视线难以挪开。
青年定定盯着那只银戒,忽然弯腰,将它从地上捡了起来。
银戒在他指尖微微旋过,露出戒面内环,摩挲过时,有浅浅凹痕掠过,似乎是一个“一”字。
裴云暎手一晃,指尖银戒险些脱落。
一瞬间,脑子里掠过很多零散画面。
雪夜、大寒、破庙灯花。
刑场、腊雪,供桌下破败木头聚拢的篝火。
戴着面衣的女童抱着那只破烂的医箱,紧张生涩地为他缝好伤口。
那伤口很粗陋简单,似他们初见时的匆忙潦草,却固执的、坚持地在他身上残遗多年。
耳边似乎响起她略带嫌弃的声音。
“殿帅的人情不太值钱,不如银子实在。”
所有零碎的图片在这一刻倏然完整,渐渐拼凑成一幅清晰画面。
萧逐风从身后走来,见他望着手中银戒怔忪,不由疑惑:“这戒指是……”
裴云暎蓦地握紧银戒,问面前黑犬:“她在哪?”
栀子高兴地吠叫一声,“腾”的一下跃出老远,朝林中某个方向奔去。
青年翻身上马,掉转马头。
萧逐风拦在面前:“去哪,三殿下还未下山……”
裴云暎一抖缰绳,马儿疾驰而去,只余翻飞袍角在林间留下流云般淡影。
“你护着,我有急事。”
……
“好!擒虎,咬得好——”
林间草地上,狗与人撕滚一团,猎狗凶恶的咆哮轻而易举将女子细弱惨叫包裹,淹没在不远处飞瀑声声水花中。
戚玉台眼中闪过一丝遗憾。
太弱了。
斗鸟之所以精彩,是因为“滚笼相斗”的斗鸟双方旗鼓相当,你来我往,方有种浴血厮杀之美。
但若实力悬殊太大,成了单方面屠杀,这兴味便要大大减半。
如今陆曈与擒虎间正是如此。
这女子先前还试图反抗,努力踢咬挣扎,趁机会逃走,然而这地方是他特意让护卫寻来的“斗场”,宽敞安静,四处荒草,连块尖石都没有。跑几步便被猎犬从背后追上扑咬下去,反复不知几个轮回。
她的执着反抗令戚玉台意外,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惊喜。
虽是注定结局的比斗,但一场互不相让、有来有往的比斗远远比乏味无聊、一眼看的到头的比拼来得更让人激动。
但时日渐渐流逝过去,猎物的挣扎已慢慢不敌,草地上因翻滚留下的血迹越来越多,这场比斗接近尾声,已快至狩猎的最后一环——
咬断猎物的喉咙。
他摇头,果断对着远处指示:“咬死她——”
猎犬兴奋地咆哮一声,再次冲上前来,凶狠地扑向她脖颈!
陆曈被扑得全然仰躺在地,只觉压在自己身上似有千斤,猛兽的牙就在离自己头脸很近的地方,她的胳膊塞在猎犬的利嘴之中,硬生生地不让它继续向前。
猎犬也察觉眼前这人渐渐虚弱,不肯松口,低嚎一声用力咬下,她冷汗淋漓,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抵挡,连呻吟的声音都发不出来,长时间与猎犬搏斗,它在她身上撕扯下血淋淋的伤口,血的味道使野兽越发激动。
陆曈觉得自己身上力气在迅速流失,身子也在渐渐变冷。
身为大夫,她很清楚这样下去是死亡的前兆。
奇怪的是,到这个时候,她仍未觉得有多疼,只是觉得灰心,有种深深的疲倦从心底传上来。
很累。
实在太累了。
很想好好睡一觉。
在过去那些年,在落梅峰的时候,她也曾有过疲惫的时候,在乱坟岗里寻觅尸体的时候,替芸娘尝试新的毒药的时候,乌云在暴雨中落气的时候……
每一次她以为自己撑不过去了,最后却又会奇迹般地醒来。
但这一次却不同。
眼睛被覆上一点温热,那是额上伤口流下的血落进了眼睛,那点艳色的红像极了落梅峰漫山遍野的梅花,她恍然看见芸娘的影子,坐在树下拿着药碗对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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