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樾珩替她梳头,默默将桃木梳上的一团头发收走。
一开始,她不肯化疗,但掉发似乎是个无望的尽头。
这次回国见到她,看到她剪短的头发,他的眼睛随时都会爆破的胀痛。
她死的前三天,才将头发剃光,露出完美的颅骨形状和光滑的头皮。
那天晚上,闻樾珩在给她削苹果,她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念了一句:“二玉合一,为一珏。”
声音模糊,却比月光柔和。
闻樾珩动作一顿,拿刀的手随即开始颤抖。
将苹果放到一旁,他坐上床,捻紧她身上盖着的被子,抱着她,低声问:“想回我们的家吗?”
方承玉睁不开眼睛,已经不再缠绕纱布承载针头的手,僵直着要去找他的下巴。
他在她的视野盲区,仰头强忍啜泣。
可深邃的眼盛不住滚烫的泪。
他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告白:“我爱你,承玉。”
下辈子,他希望她先遇到的人,是他闻樾珩。
圆圆可以做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他们之间,不需要惊世骇俗的爱恨,不需要半生理不断的纠葛。
和她生活的三年,不是他试图拯救她的救赎,也不是她奢望寻求新生的试探。
简单平淡的爱意,可以延续至奈何桥另一端的无数个三年。
谭既怀再次出现在呼吸内科的病区,路过那间病房,护工正在重新铺床。
天青色的窗帘,被风微微吹拂起棱角。
有个巡房的规培生同时望向那铺床。
那是她带教的病人,平时的病历由她负责。昨天晚上,不是她们组的人值班,早上到科室,打开电脑,才看到夜班新建的抢救记录。
凌晨两点三十一分,四十八床的生命体征突发波动,指脉氧急剧下降,一度测量不出血压。一线二线值班均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进行抢救,经过半小时的紧急救治,人活回来了。
但早上六点零八分,四十八床的监控仪再次报警,患者家属拒绝气管插管、转ricu等。六点二十九分,病人心跳停止,被宣布临床死亡。
她的丈夫十分平静地签署完一系列知情同意书,将笔递还回去的时候,修长的手指呈现苍白的雪色,只有左手无名指上被银色戒指圈箍住的四周有浮肿的红。
规培生其实是想想象一下,夜班同事描述的——四十八床那个又高又帅的丈夫转身回病房时,脚步踉跄,高大背影瞬间轰塌。
那种充满“岁月长,可无你”的孤独感画面。
但没想到,眼前真的出现一个黑衣男人,西装革履,但姿态佝偻,失态地顺着墙壁蹲坐下来。
抱头痛哭。
转移家里名贵烟酒的时候,他发现了书房最隐秘的角落里,全都是曾经和她有联系的东西。
相册的第一页,是十年前在雅市的银色海滩上,他们单位全体人的合照。
她站在前排,一袭点亮阴沉沉灰蒙天际的绿色裙子,自然的黑发浓密,被汹涌的海风吹起花瓣。
这让他不自控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稀薄短乱的辫子。
可明明他离开珠城去和周颜仪离婚前,欢情高潮时,他的手插进馨香的秀发,还能被埋得不见踪影。
她需要维持美貌,保留十年前的一切。
厚长飘逸的秀发、绿裙子、恰到好处的引诱,让谭既怀一步步沦陷。
她做到了,让曾经恨她入骨的前夫重新爱上她,并觉得对她愧疚,和现任妻子离婚,幻想和她重新建立此生的缘分,共度余生。
让幻想,同时是妄想。
去年深秋深夜的一则短信;
她故意玩失踪伪造被人追到他们曾经的居所;
出现在金龙湾那家浴池门口,把厚重的大衣扔掉,在附近商场买了单薄的裙子,让他误以为她刚澡堂出来,满身热雾被冷空气蒸发掉,只为等他一个怀抱;
收买拆迁户的亲戚,让他为她的付出成全感激涕零;
每天给他做甜点小吃,和他共造家的美满幻境……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精心编织的网,只为了他宁愿粉身碎骨也要往下跳的时刻。
谭既怀终于在此刻明白,她要让他自己去痛悟他无知无觉又刻意回避犯下的错。
她固然自责因为自己的大意和疏忽害死圆圆。可凶手又何止她一人?
那个小女孩记忆里从来没出现过的爸爸,也应该为她的去世痛苦一辈子。
痛恨他自己,而不只是谴责孩子的母亲。
同时,她要他重新许下美好诺言,唤醒他曾经埋下的种子。
“就算是一无所有的流浪,我也愿意陪你去远方。”
信誓旦旦,却许而不诺。
留给她一座空城,同时也见证他作为男人的怯懦和虚伪的自尊。
是他的退缩、背叛、失言,让曾经圆满的家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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