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不敢去想盛灵渊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时是什么心情,因此有几分仓皇地去看他,却发现盛灵渊只是愣了一会,随后像是泥塑生灵似的,沉如冰雪的眉目一寸一寸地活了起来。
他的表情就像个饥寒交迫了一百年的穷光蛋,突然中了千万大奖,几乎有些小心翼翼:“你是说,朕身上就有朱雀血?”
“陛下,”毕方顿首长叩道,“世间万物有阴阳清浊,灵气也分正负两面,能让万物勃发,也能催人成魔——赤渊下地火所封,正是世人常所谓‘魔气’,我神朱雀承天命,世代驻守南明谷,为的,便是让阴阳相协,因此灵气流失,魔气也该一并减弱。可是……唉,当年因为妖族境内灵气短缺,民不聊生,连朱雀后裔也成死胎,妖族被迫外逃,却又被人族步步紧逼,像是天要亡我。耐不住妖王苦苦哀求,大族长一时心软,点燃了南明谷。”
“后来才知道,原来灵气流失并非偶然,是妖王为了洗脱自己身上一半的蛟血,擅自使用禁术,生吞了近千先天灵物真灵,这才引来天罚。”
“大族长这一生,最大的罪过,就是点燃了南明谷,酿成赤渊,乃至数十年离乱,血流成河,这一场浩劫过去,世间灵气已经所剩无几,非得彻底熄灭赤渊之火,火不灭则动荡不止,我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打算的。除了人族七窍不通,各族都沾染了赤渊魔气,若要熄灭赤渊,只能将各族赶尽杀绝。”
老族长痛哭失声,哭声带着鸟鸣特有的尖锐,在度陵宫的南书房里回荡。
年轻的人皇苍白地解释:“朕没打算……”
“那么巫人族为何灭族呢?”毕方族长艰难地抬起头,“如今高山微煜王春风得意,日渐贪婪,难道不是您想要一个斩草除根的缘由?”
微云的脸刷的白了。
“陛下,为何天不长眼,凭什么一人的野心膨胀,要让天下苍生来偿啊?”
毕方的老族长肝肠寸断, 哭到忘词, 也不是装的。
混战打了二十多年, 人也好,妖也好,除了能站在权力巅峰上的个别人, 但凡还喘气的,谁过得都惨。
人族就不用说了,战后, 人口直接削减到了战前的四分之一。
妖族也不见得过得比谁舒服, 他们虽然借了赤渊火的东风,变得更强大了, 可是普通小妖底子就在那摆着,就算能比原来强一倍, 又能强到哪去呢?呼风唤雨的大妖毕竟是少数。而落单的妖族一旦被人族修士捕捉,不管是不是无辜的, 都最好立刻自杀,否则接下来就得承受人们数十年的怒火,人族在酷刑方面的想象力一向惊人。
其实算起来, 这些能被轻易抓住的小妖, 本领都不怎么样,即便作过恶,还能作什么大恶呢?然而愤怒如洪,总是需要宣泄的。
混血,更不用说, 古称杂种,六合之内就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
有翼一族被妖王迫害得颠沛流离,挣了几十年的命,好不容易算是把妖王给熬死了,人族一统天下。
可还不等看见曙光,就迎来了对于他们来说更黑暗的时代。
人,生来柔弱,七窍不通灵,凭借挣扎走向一统。
因此人的时代,一定会更文明,对外族而言,也一定会更残酷。
天生万物,却又不给一条活路,茫然四顾,四下都是绝境。
确实值得一场大哭……可这又关灵渊什么事呢?
假如盛灵渊是个懦弱的人,他应该随波逐流,顺应着“时代大潮”,举起“天意”、“大义”的旗,追着人族沸反盈天的愤怒,把非我族类者都一股脑地杀个干净,封入赤渊,赤渊火灭,从此天下太平,他也能百代流芳,弄不好能混个千古一帝。
但此后一生,将会由他自己独守着他出身的秘密,他是个半妖半人的天魔身,即使他能把每个知情人都杀干净,这个如鲠在喉的事实也会一直陪伴他、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直到把他腐蚀成一只蜷缩苟且的老鼠。
可假如盛灵渊冒天下之大不韪,胆敢以人皇之身背叛人族,执意要给那些异族们撑一条生路,那赤渊的火谁来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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