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很多天,蒋若言都重复做着同一个梦。那是她大学里最后一个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老天爷很帮忙,天气好得不得了。她和陈霄霆像两个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绕着覃嘉穆互相追逐打闹;覃嘉穆则是个慈祥老父亲,面带安静的微笑,时不时口头制止他的一双淘气儿女,温柔且徒劳。
梦境的前段就到这里,所有好日子的表现也突然中断。随之而来的是天色大变,人群骚乱,覃嘉穆和陈霄霆突然丢下自己跟随着人群跑去。她在后面边跑边喊,可是没有人理她。这时,她看到陈霄霆突然转过身来放慢速度倒着跑。他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跟上,又向她伸出手来,做出邀请的姿势,仿佛等着她去前面看什么好戏。蒋若言三两步跟上,随着他一起挤进了人群。接着,好戏在她面前上演了,她看到教务处那个名叫崔晋的年轻老师从一栋高耸如云的尖塔上一跃而下,接着血肉横飞地摔死在自己面前的水泥地面上
蒋若言从睡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她被这个梦折磨了好几个晚上,有时醒来后她会将所有的细节全部忘掉,可是唯一忘不了的是在崔晋坠楼的一瞬间,她依稀看到了陈霄霆脸上浮着一个诡异的笑容。这笑容是如此的真切和邪门,让她每次回想都毛骨悚然。
蒋若言的母亲看到女儿日渐憔悴,便问她出了什么事情。蒋若言没说什么,只说最近睡眠不好。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发现女儿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甚至有时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听见楼上房间里传来女儿惊醒的尖叫声。母亲觉得大不对劲,再三逼问才将女儿连日做噩梦的事给问出来。蒋若言的母亲是个信佛的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去庙里敬香。她听女儿这样一说,立刻坐不住了,当天就带着蒋若言上了山,去了自己常去敬香的庙里。
这座庙不算大,但是香火却异常鼎盛。母亲当年以丈夫的名义斥资为庙里的每一尊佛像都塑了金身,此后丈夫蒋势坤的生意便越做越大,这庙的名声也就随着传开了。去年,母亲又花了大价钱请庙里的僧众连做了七天的水陆道场,阵仗之大,挥金如土,于是母亲成了这庙里最大的香客,大师父们见到她比见到菩萨还亲。
得知蒋若言母女上了山,年迈的老住持亲自到庙门口来迎接。母亲见了老住持,连忙双手合十,打躬作揖不停。蒋若言强打精神,跟着母亲和住持进了寺里的客堂。寒暄几句之后,母亲便说起女儿的噩梦来。老住持沉吟了一阵,又对着蒋若言的脸端详了半晌,问了她几个问题,无非是梦里出现的人现所在何处,她与他们的关系等等。蒋若言并不信教,此次随行不过是为了让母亲宽心,所以就随口敷衍作答。直到老住持问到,她梦里那个从尖塔上跳下来的老师缘何自戕时,蒋若言的神色马上就变了。她嘴上说不知道,目光却躲躲闪闪地落在脚尖前方的地砖上,头也不抬。老住持看见她神色有异,便也不再多问,起身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请母亲在堂外稍等片刻,说要替小姐诵经加持。母亲听了大喜过望,忙忙地给老住持又行一礼,然后嘱咐女儿,说护能法师为她亲自诵经是她的造化,让她好好听大师的话,说完便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客堂。
住持让人将客堂的门关上,然后问蒋若言,这位崔老师的死是否和她有关?蒋若言使劲儿地摇了摇头,这是她心里最深处的秘密,这是她做过的所有荒唐事中唯一一件能称得上是罪孽的事。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她已经理解不了当年的自己了。当年的自己年轻、冲动,有着极致的爱和恨,起心动念都那么纯粹而且不计后果。她怎么也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忘不了学校附近的那个烂尾工地,忘不了得知男友和老师背着自己如何如何时那种滔天的愤怒。于是在那一天,在陈霄霆的怂恿下——没错,就是怂恿,这不是她为了推脱责任所措的辞,而是这么多年来她对心底里的这桩罪孽不断反刍后的结论——她启动了一个险恶的计划,那就是不惜以毁掉一个老师的名声来夺回自己的挚爱。不是所有的恶果都可以归咎于年少轻狂的,只是她在把窃取来的崔晋的照片交给陈霄霆的时候的确没有预料到,这不是个简单的恶作剧,这是个杀人的计划,因为这世上真的有人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
蒋若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阅遍人间百态的老和尚似笑非笑地阖着眼皮,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他“阿弥陀佛”一声,摇头叹道,“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情债,情债。”接着,老和尚又问她是否堕过胎。蒋若言一听,浑身触电一样一抽搐,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眼泪开始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老和尚看她的反应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于是撑着自己的老寒腿艰难地站起身,浑身的关节像是枯树枝折断一样劈啪作响,接着又是一句“阿弥陀佛”,然后说:“施主什么都不必说了,老衲已心中有数。难怪施主母女二人尚未进寺,老衲便隐约听见有婴儿啼哭。如今看来,施主这连日的噩梦竟不是旁的,正是那婴灵作祟。罪过,罪过”
蒋若言泪流满面,同时心中暗惊,原来老住持早就把什么都看透了。她当下便对法师的神通深信不疑,连忙在老和尚面前跪下,一拜再拜,央求神僧搭救。
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