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是个娇气爱哭的性子,实则好像不然,甚至还能调侃他:“公子什么时候学会耍无赖了?”
“跟你学的。”缪行己脱口而出。
叶娘不置可否,继续坐到河边,捶打起衣服,哼起了未完的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地道的吴语侬音,传自江南的小调。
据缪行己调查,整个江南府道近年风调雨顺,并无水患。
她在说谎。
“他们要抓的,”缪行己问,“是你吗?”
“是,”叶娘一棒捣下去,水花四溅,颇有几分泄愤的意思,“我被人打晕,卖给了一个四十多的老男人。生不出孩子,纳了十六房小妾,打死了十个。我骗他说能治,趁采药的功夫跑了。”
“他也信你?”
“因为我确实给他治了一下,有点起色。”就像叶娘准备从缪行己这里顺点钱,也会先老老实实做一段时间的事一样。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她确实是个很厉害的骗子。
否则她怎么活下去呢。
就像她要笑。
缪行己心中浮起一股复杂的感情,觉得有趣,又有丝丝悲伤,“叶缜,叶泛,想来都不是你的真名吧。”
“不是。”叶泛,是她吃饭时候想的名字。
“那你真名叫什么?”
叶娘已经不记得自己换过多少名字,有些用了半年,有些用了七天。光被卖,就至少三次了吧。
“嗯……”叶娘望着汤汤河水,漫不经心答道,“叶湄。”
不会是倒霉的霉吧。
谎话听多了,真不知道她嘴里哪句话真哪句话假。
缪行己摇了摇头,无奈何道:“听起来也不像真的。”
叶娘讪笑,“真的假的,都不重要了。”
他不会再有唤起的必要了。这段名字的经历,该至此为止了。
初四,是个适合行事的夜晚,夜黑而风高。
叶娘收拾好行李,揣上缪行己月底给她结的二两工钱,轻手轻脚推开了门。
四下漆黑,只有狗吠声此起彼伏。
刚到必经之路的镇大门,背后冷不丁响起这个幽幽的声音:“大晚上的,你要去哪里?”
“啊!”
“啊!”
一女一男两声尖叫,先后响起。男的突然说话吓到女的,女的惊叫吓到男的。
叶娘回头一看,只见穿得惨白的缪行己,提的灯笼都是白的,像个白无常。
“你吓我一跳。”他反倒先告起状。
“你才是,吓我一跳,”叶娘平复了一下心神,“你怎么在这里?”
缪行己散淡道:“散步,赏月。”
“赏月?”叶娘抬头望了一眼。这月亮还没他灯笼圆又亮呢,读书人都这么痴吗。
缪行己轻咳了一声,示意了一眼她的包袱,“你呢,在这里干什么?”
叶娘微微欠身,回答:“承蒙公子照顾,我要走了。”
她本不想惊动任何人。
缪行己没有多惊讶。白天的时候,他隐隐就有这种预感。
不重要,了,代表一种终结。
却还是惊叹,她真是一身大无畏之精神。走夜路,一个女孩儿家也不怕。
“去哪里?你不是没有亲人了吗?也是骗人的?”缪行己也说不上来希不希望这是句真话。
“四海为家。”叶娘回答。
“为什么要走?”他并没有赶她。
叶娘低眉,“不想……连累公子。”
原是为了白天那伙人。
“我有功名在身,又跟青州知州有些交情,你倒不用担心他们来找麻烦,”缪行己补了一句,“可见读书也不是百无一用。”
“你听到了!”叶娘失声喊道。
“你声音太大了。”缪行己嫌弃说,不知道是在讲此时还是那时。
“……”叶娘默声。
缪行己笑出声,转了转提灯竹竿,“回去吧,我……三姨的小姑奶的大哥的儿子的外孙女。”
缪行己已经理明白,这个关系是一点血缘都不沾。
叶娘瞠目,“你怎么记住的?”
“过耳不忘,”缪行己语气掩不住的炫耀,又想起一件一直梗心里的事,“你老实跟我讲,你真不记得‘皋陶曰杀人者三’,出自哪里了?”
她甚至不记得有这句话了。
叶娘抿了抿嘴,心虚道:“我编的。”
缪行己微微叹气,“你真是嘴里没一句真话。”
叶娘扣了扣手指,轻声道:“我真叫叶湄,‘在水之湄’的‘湄’,扬州人。”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缪行己心中默念出这句诗,望了望西天弦月,光晕似芦苇絮。
今夜,月光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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