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害死了很多很多族人。那时候整个苗疆,几乎家家都失去了亲人,他们说不清杨氏和朝廷的是非,满腹悲伤和怨恨总要有一个去处,所以哪怕从没见过他,也笃定地认为那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
杨氏带走的兵员都是青壮男子,他们不仅仅是父亲、恋人、儿子,还是劳力,这些人死伤惨重,伤害的也不仅仅是苗人的情感,还伤了苗疆的元气,使得那些年寨中的人手不足,其中只剩下老弱的家庭更是难以为继,靠着寨子里的人互相援助求生。
木伊卡就是在这样极为窘困的环境下长大的,那段苍白迷茫的岁月,让他坚定了要寻一个出路的心。
木伊卡笑道:“后来我知道这是真的了,却没有多怨恨他,在我看来,中原朝廷和杨氏就像两个蛊师,贺先生和咱们的人就像蛊虫,被驱赶着互相厮杀,如果他们真要恨,也该恨中原朝廷和带他们去征伐的杨氏。”
因为他这迥异于常人的看法,那位毒王和他交谈了许多,他正是从这个苗疆的仇人口中,窥见了山外的世界,和中原人的思想。
“我在知道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是为了解禁地的毒后,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自己造出了一片生灵禁绝的死地,使得毒随流水深入这片山谷,草木动物都会因此而死,这有伤天和,他做下的孽,该努力挽回。我便问他,是不是后悔了,若是再来一次,他是不是就不会冲动地帮朝廷的官员毒死这么多人。”
“可他说,他后悔的是下的毒太重了,遗毒百年,却不后悔助中原平定杨氏之乱。”
时隔数十年,木伊卡还清晰地记得,那汉人大夫神态沉静地说:“中原朝廷并未苛待南疆,甚至十分信任杨氏。当年杨氏因为五司之争,向中原求助,甘愿献土称臣,后又为了自己的野心造反,是不义之军,这些反兵烧杀掳掠,害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若说我伤了天和,他们就伤了人和,我的孽债自有天来惩罚我,教我不得好死,可他们的债,也当有人向他们讨。”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权利,也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本事求名,我只是为那些被杀的百姓而来。”
“我要让那些举起屠刀的人知道,当他们把人视为草芥,那草木的毒就会要他们的命。”
苗疆少年怔怔地看着这个坐在树下的汉人,他感觉自己被对方言语中的力量所慑,却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只觉得那是一种和自己以往所知截然不同的东西,深深触动了他。
让他隐隐赞同,忍不住好奇和向往,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木伊卡长叹了一声,他像是在询问身边的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山溪奔入大河,再向大海,会有那一天吗?这对滞留在山间的流水而言,是对的吗?”
百草老人不明就里,以为这只是木伊卡临终的呓语,回道:“山高水长,水总是要往低处流的,瀑布流水汇入河中,河又通向大江,终于入海,这有什么对错?这不是必然之事吗?”
木伊卡喃喃重复道:“必然之事,必然之事——那当他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还记得自己是山溪吗?那条山溪,还存在吗?”
百草老人叹气摇头,没有再说话,而是放下茶杯离开。
顾绛也放下了茶杯起身,垂首看向木伊卡,这位青林寨主明明说要清静地走,心中还是有牵挂放不下。
他想了想,回道:“如果真有那一天,当然是不存在了。山溪不存在,大江、长河都不存在,他们汇聚在海中,不分彼此,你若问他是谁,他只会回答你,他是海水。”
“阳光明媚的白天升腾,成天上的云,云层密聚时落下,成飘洒不羁的雨,随风逐浪,去千万里,又似沧海一粟、天地一息。”
说完,顾绛也转身离去。
木伊卡想要跟上他话中勾勒的未来,却发现,自己其实从未见过海,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