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浑似有惊雷炸响。善禾攥着碗沿的指尖不住地收紧,再抬眼,梁邵面无表情,定定地望她。四目相视,他眼底的探究,她眉间的惊惶,在此刻皆无所遁形。
“善善。”梁邵再次开口,“阿兄他……是不是伤害过你?”
善禾瞳孔骤缩。过往在梁邺身边委曲求全的记忆潮水般淌过,她抿着唇,浑身绷紧,那些强撑的体面在此刻尽数瓦解。
善禾咬住下唇,别过脸,用力将情绪压了下去。窗外忽地炸开一簇烟火,映得厨房内明灭不定。她浑身一凛,梁邵已欺身近前,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声气愈来愈沉:“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善善,你到底在瞒我什么?”
善禾深吸一口气,语带哽咽:“我是从大哥手底下逃出来的。”
梁邵脸色骤变:“逃?何故要逃?到底为什么?”
善禾眼底已蓄了一汪泪:“和离之后,我本想直接回金陵来,是大哥他不允许。”
梁邵皱眉,细细地打量善禾的脸。
“我这戴罪之身,原就不配自立门户。大哥说,祖父救我回来,便没有任我流落在外的道理。他还说,不管我与你有没有和离,我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我父亲与梁家都有抹不开的关系。他不能让我成为你和他仕途上的隐患。所以,为了祖父生前的愿望,为了他与你的前程,将我拘在府里,日日派人看守。”两行泪缓缓滑过脸颊,“我知道大哥这么做是为我好,也是为了你好,可是……我不想被人监视,我不想被人拘束、没有自由。”
梁邵面色铁青:“他这是囚禁!”
“不,不是,没有囚禁那般严重。”善禾低下头,屈指拭泪,“大哥只是不想我在外独自过活,不想我抛头露面,但在吃穿用度上他从来没有苛待过我。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性子拧,这才带着晴月逃出来。我不想教你告诉他,是怕他又要抓我回去。”
“他不顾你的意愿关押你,与囚禁有何分别!”梁邵愈想愈气,胸膛不住地起伏,“怪道那日晴月也跟我讲,让我不要把你们在这里的事说出去。原来,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官奴怎么了!罪臣怎么了!你与他梁邺有何关系?我都不在乎你的身份,他凭什么在乎?他就把仕途前程看得那般重要,比你的意愿、比我的意愿还重要!”
善禾反握住他的手:“阿邵,这便是我的心结。大哥自有他的道理,可我实在过不得那样的日子。阿邵,如今你可还想留下?若我们破镜重圆,大哥定要阻拦的。”
梁邵低眸望着善禾,蓦地,他眼前浮现施府、孟府一干人的嘴脸。原来,梁邺如今与他们已经很是一路人了,怪道他会这样对待善禾,怪道他会这样不顾善禾的意愿。他到底是为了尊重祖父生前照顾善禾的意愿,才把她关起来?还是为了他自己那所谓的前程,把善禾囚禁在他身边,防止善禾有朝一日成为他仕途上的阻碍?梁邵不敢深思。因他也知梁邺的为人,他怕自己想多了,恨起阿兄来。他从小便知道,梁邺最是面冷心冷,所以梁邺可以做到处变不惊、云淡风轻。但梁邵并不在意这些,只因梁邺待他实在是好,天底下再没有比梁邺更好的兄长了。他犯错了,梁邺想法子替他遮掩;他闯祸了,梁邺代他给人赔礼道歉。梁邵素来敬重这位兄长,唯有今朝这件事,教他不能不重新审视自己对梁邺的这份敬重。
阿兄究竟是何时变成这样的呢?
他从前只是心冷,为何如今这般心狠?
他哑声:“我不会跟他说的。”
小狗六六悄然溜进来,垂着尾巴走到善禾与梁邵的脚边,屈腿卧下。
锅里的洗碗水已开始咕嘟咕嘟冒泡,是水开了的意思。梁邵静默着,此情此地、此时此刻,他忽而觉得眼前横着两条道,一条站着阿兄,他身后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一条站着善禾,她身后朦胧着一团雾气。命运正逼他做下决定。
善禾苦涩笑着:“阿邵,其实你现在回京都,你照样可以拥有很好的人生,你继续做你的护国县男、梁指挥使,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如果你想起我了,你可以来金陵看我。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只求你,不要告诉梁邺,就当我死了。”
一个“死”字将梁邵拉回现实。他浑身一凛,眼圈登时红了。他扯开衣襟,露出挂在脖子上的、红麝珠子串成的项链。梁邵扯下项链,塞进善禾掌心。而后,他吐纳出一口浊气,拉住善禾的手就朝外走。
善禾不知他意欲何为,急声道:“锅里的水还开着。”
“没人添柴,早晚会灭的。”他自顾自往前走。
六六也跟着他们,小跑着追了出去。
不宽的巷道,地上零零散散躺着爆竹碎屑。檐角垂下手掌长的冰凌子,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梁邵拉着她,从巷道里走过,从抱着孩子仰望夜空的人群中间走过。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他们身上,善禾垂下头,低声唤他:“别人都看见了!”
“就是要别人都看见!”梁邵很有些赌气似的,“阿兄不要你出门见人,我偏要你出门见人!阿兄不让你自由,我偏要你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