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肆中一时静默下来。
谁都没想到看起来貌不惊人的外来书生竟然有如此胆量,当众揭开了一众世家仗势避税一事。
那书生四处看看,又道:“何谓世家?牟利于乱世,苟且在朝堂,时势变换但求身家不改,所谓荫蔽百姓不过聚之以为奴!尔等竟妄想他们缴商税以充国库?为何我大梁国库无钱?洛阳城外,策马西奔,道旁之地尽归世家,耕种之人皆是佃农,田亩所获皆归世家,而世家征税不过笑话,国穷则世家愈富,此蠹虫也!”
他一改谈商税时的轻言缓语之态,激言大骂世家,骂到连茶肆外的车马声都似乎更轻了。
风裹着南市的香料气、药材气和隔壁的胡饼香气一起卷入茶肆,卷得一众人袍衫轻动。
窗边靠坐着一人,戴着帷帽,将茶杯送到帽下一饮而尽。
短暂静默之后,一位书生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好!说得好!我等饱读诗书,就是为了效仿姜尚书力抗世家,为天下寒门请命!”
“为天下寒门请命!”
“世家夺民脂而窃税,实害国害民之蠹虫也!”
有人站起来同喊,声响如雷,也有人悄悄离席走出了茶肆。
那叫做窦黑的书生似乎有些冷地缩了缩脖子,慢慢坐回到角落里,看着那些书生誓要与世家不共戴天,在低头斟茶之事,面上露了一丝的浅笑。
他抬起头,眼角飘过一片黑色衣角,才发觉刚刚临窗而坐戴着帷帽之人已经走出了茶肆。
茶肆外面,穿着绿色新裙的姑娘连忙跟在了穿黑衣戴帷帽的那人身后,姑娘的身后也跟着一个人,那人怀里抱着一堆书册笔墨,步履小心。
“家……二爷,刚刚茶肆里好热闹啊!”
“嗯。”戴着帷帽的人应了一声,“那边有卖樱桃,你要不要吃?”
小姑娘看了一眼又转回来,说:“不要啦!前日猫猫家里送了过来,他给我吃过了。”
戴着帷帽的人自然是卫蔷,这几日定远公府门庭若市,她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因从前大袍长刀打扮甚是显眼,此次不仅要穿男装戴帷帽,连走路说话都模仿男子模样。
好在这事她熟练得很。
听到卫清歌这么说,卫蔷笑了一下:“那你岂不是吃了三份?”
昨日中午的那份她给了秦绪,晚上的那份就给了卫清歌,卫清歌原本就有一份。
小姑娘摇摇头,说:“我吃了一把,其余让宋大哥一起带走了。”
宋大哥就是宋岳,卫行歌手下最得用的老兵,每日往返于定远公府与军营之间。大概是因为卫蔷在于家宴上刨去了糖酪将樱桃吃了个干净,近来常有人送樱桃给定远公府,卫蔷大都让宋岳整篮带去了兵营,只陈家送来的一小筐,她们各自吃了些,也是谁都没吃多少,几乎都给了那些兵士。
如此分派,卫蔷和卫清歌也都习以为常。
跟在卫清歌身后的陈重远一直闷不做声,刚刚茶肆中那些人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他想说世家子弟也有报国之心,也想说他们陈家的佃户每年过年之时都能吃到鸡,甚至想说他们陈家担了河中府一地诸多事务,荒年赈灾,养了流民无数,怎能被人斥为蠹虫。
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因为就在他的身边,卫清歌一边听一边在点头。
这让他一面怒火中烧,一面又觉得那火把他心里原本存在之物也烧塌了一角。
来东都的路上,他一直跟在阿蔷姐姐的身边,每次车马停歇,他都会看到阿蔷姐姐带着清歌去问田亩中的农夫、道旁的行人、茶肆的店家、驿站的小吏……她问田亩收成如何,问税赋几何,问徭役多久,问粮种何来,问旱涝雨水,甚至还问田亩耕种之前要翻几次,用的犁如何。
就如那个书生所说,他们目之所见,田地皆归世家,农夫全是佃户。
一只手搭在了陈重远的肩上。
“寒门子弟苦读多年,多数人所求也不过是登朝堂吃俸粮,为官后便求升官,升官后又盼恩荫,恩荫成与不成也要世代诗书,一路上买田亩,收佃户,不是世家,想成世家,寒门倒了世家,寒门便成了世家,也恨不能天下土地皆归其所有。此也非一人一家之错,常有人恨均田制分崩,两税制盛行,可前朝授田于民,也不争过人心。”
陈重远缓步前行,看着无数人向自己迎面而来或从自己背后穿插而去,竟然有种头晕目眩之感。
恨世家者亦想成世家,所以恶事种种永不歇止。
就如这些人,他们穿麻着锦,可是天生?
麻衣者想穿锦,那该如何?
正在这世家出身的陈五郎“感天问命”之时,卫蔷突然说:“我落了一把绣字扇子在茶肆,清歌,你去替我看看,到处看仔细”
小姑娘脚下一顿,看向带着帷帽的卫蔷,刚刚的喜庆贪玩之色顿时散了个干净,她握着剑手中一紧,只说了一个“是”字,便转身往茶肆方向快步而去。
陈重远也要转身跟上,卫蔷却拉了一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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