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玛格丽塔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你可以随便看,会画画吗?你想画点什么也可以。我可以——帮你修改成稿,当然,落款是你的名字。虽然恐怕现在没有人会愿意为你的画付款,但如果你多来几次,多画几幅,肯定能流传下去。”
他微微抬起眼睛,瞥了玛格丽塔一眼,邀功似的说:“历史会记住你的。”
“记住你为我代笔的事么?”
“我可以仿别人的风格,我很擅长学习他们的长处——非常擅长,很多画家和雕塑家甚至因此不愿意让我旁观他们的创作,因为我很快就能学会他们的技法,再融合到我自己的创作里。”
玛格丽塔眨了眨眼。
哇。他轻轻对自己说。哇。真有你的,拉斐尔。
拉斐尔悄声说:“我可以去学一个你喜欢的风格,在我自己的画作里不用这种画法。他们只会认为我是你的老师,因为……某些原因,私下里教你作画。”
说到这,他的面颊绯红一片,仿佛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能说出这番话。
第六种羞耻(11)
“也许我并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什么痕迹呢,拉斐尔。”玛格丽塔说,“你没有想过这也是一种可能吗?”
拉斐尔的脸变得更红了,但这一次拉斐尔脸红的原因和上次截然相反,于是玛格丽塔意识到自己这么说恐怕很有些残忍。
不应当这么说话的,不管他自己的想法如何——也不是说他就真的有什么“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法,这东西对他来说还很朦胧——都不应当这样冷酷地否定其他人表露出的善意,尤其是表露善意的人实质上对他怀有好感的时候。
尽管拉斐尔表露善意的方式并不道德。善意,道德,都是人造的概念,人类似乎普遍愿意在这些概念的指导下生活;善意本就是一种道德的表现,然而善意同时也可以违背道德。
玛格丽塔已经从歇洛克和约翰身上学到了这些逻辑,最主要是从这两人的行为、对话,尤其是争吵中学会的。歇洛克尤其擅长不道德,或者至少可以说,不那么体面和温情的善意。但玛格丽塔就是没法真正地搞懂。
这些概念之间究竟有什么微妙的、难以言述的规则呢,好与坏、善与恶,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它们之间画出分界,还有人与非人——到底是什么,令人与非人如此泾渭分明。
人类似乎不需要加以思考就能灵活分辨。他们怎么做到的,对非人来说实在是很大的谜题。
“也许我只是想留在你的记忆里。”
在拉斐尔因为发热而昏厥之前,玛格丽塔立刻补了一句。
这确实是实话。他从不撒谎,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他更倾向于寻找一个几乎能对应的真相告知对方。橙色怎么不算是一种红,橙色又怎么不算是一种黄?至于他的能力,那怎么不算是一种量子力学?他也当然愿意留在拉斐尔的记忆里——更确切地说,是留在拉斐尔的身边。
不知何故,拉斐尔在他看来十分迷人。
那就引来了更深层次的疑问。
是什么,让拉斐尔如此迷人?
“噢,噢。”拉斐尔说,神思恍惚。他还是红红的,仿佛在太阳下暴晒了一整天,可能需要很多新鲜凉爽的空气才能恢复如常。
玛格丽塔将拉斐尔丢在身后,在房间里走动了一圈,打开了所有的窗户。带着些微水汽的凉风涌入房间,吹散了遗留在此处的颜料、油脂和各种试剂混合在一起的刺鼻气味;河水、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沉淀下来,那无疑是自然的气息,却总是引得人带了点防备,仿佛丛林掩映中默默地潜藏着什么体型极其娇小却又极其凶猛的掠食者。
玛格丽塔回到拉斐尔身边,发觉拉斐尔正望着他痴痴地发笑。他轻轻挪开放在脚边的一桶浑浊的洗笔水,又将泡在里面的几支笔取出来,将干净的刮刀垫在下面,毛刷朝上,等着它们晾干。
然后他问拉斐尔:“你笑什么?”
“你在这里。”拉斐尔温柔地说,“你和我的家很搭调,融入得不费吹灰之力。我原本想着……也许你更适合教堂之类的地方,或者,森林之类的开阔场地。”
“森林。”玛格丽塔重复道。
他垂着头,拨弄着笔刷,将它们滚得骨碌作响。
拉斐尔发现她的行为似乎往往和她身处的环境有关,伫立在河水边的草地上,她的行为就像悬停在水中的鱼儿一样既贞静又轻盈,仿佛随时都能使出一个灵巧的摆尾,飞到别的地方;进到房间里之后,她就开始关注内部的环境,物件陈设和摆放的方式,并且自然而然地开始将它们归置整齐。
看起来她在房间里时会更放松一些,更多的表情,更多的话语,更多的小动作。她移动物件时有种奇特的娴熟气质,而这其实……很恰当。她显然不是贵族的女儿,没有成群的仆从为她操持生活琐事,她要为自己服务,也为家庭服务。
然而,她静立时游鱼般的灵动在拉斐尔的脑中挥之不去。
有些事出了问题。出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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