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里,从洞庭湖那边荡漾而来的春风,有如醇香的“武陵酒”,令人心醉。我每当坐在写字台前,做的的《咏柳》:“碧玉装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我正在心里吟诵着,一阵春风扑过来,掀开了眼前的一叠文件,我连忙伸手揿住,突然间,我的眼光紧紧地盯着一份新发下来的中共汉寿县委文件,这里头的内容使我骇然吃惊:“关于罗汉荣参加中共地下党组织问题的审查决定”。罗汉荣,这是个多么熟悉,而又多么可恶的名字呀!二十多年来,在我的印象中,他一直和叛徒、反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总是背着红xxx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或批斗大会的横幅上。
我曾经亲眼见到过这个大叛徒兼历史反革命。那是在中共汉寿县委员会的大门口,我看到一个遭受阻拦的人。他个子较高,四肢壮实,穿一身破旧的青布衣,满脑壳粗黑的头发向后倒理,露出宽阔的额头,两道漆黑的眉毛下镶嵌着明亮深邃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刚直的鼻梁、宽阔的嘴唇,这一切显现出倔强的神气。当他踏着匆匆的步子走进县委会而遭受阻拦的时候,他的长方脸涨得血一般通红,激动地挥舞着结实的右手,敞开粗重有力的喉咙,理直气壮地说:“共产党的县委会为什么不让共产党员进去?……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反革命!我是地下共产党员!入党的时候,是帅孟奇同志亲自找我谈话。……我要伸冤!我要伸冤啊!天啦!”
我走拢去观看,阻拦的人把手一挥,大声吼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就是叛徒、反革命分子罗汉荣!滚开!”
这个没有资格跨进县委会大门口的人,而今他的名字怎么在县委文件上出现了呢?春风习习,像无数只小手在我胸膛上抚摸,暖融融的。我明白,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在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种新事、奇事,就像春风过后,竹笋破土,层出不穷。各类冤假错案,得到平反昭雪,倒退的历史车轮,重新滚滚向前。罗汉荣,莫非真像他自己大声疾呼的那样:“我不是叛徒,我不是反革命,我是地下共产党员!”我的眼光迅疾地往下移动,恨不能一口气看完全文:
罗汉荣,男,生于1914年,原籍护城公社宝塔河,后迁往汉寿城关镇,家庭出身未定,本人成分纸扎工人,解放后参加工作,任县工商科副科长,1953年镇反被捕入狱判处有期徒刑5年,刑满就业三年后回家。1979年3月13日由县人民法院撤除原判,宣告无罪,重新安排在县二轻局工作。
根据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关于处理历史遗留问题的精神,对罗汉荣参加中共地下组织问题进行了审查。查明罗汉荣确于1938年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任过街道支部书记。在白色恐怖下,坚持与地下党县工委书记顾星奎同志保持密切联系,从事过推销革命书报、支持工人、农民和学生斗争、迎接解放等一系列革命活动。曾加入伪党团组织,并担任一些伪职,但是经过党组织负责人批准了的,并利用合法身份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未发现其他重大问题。根据中共常德地委常发(1979)36号“关于汉寿县地下党的复查情况和处理意见的批复”精神,经县委研究决定:恢复罗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籍,党龄从1938年算起,工龄从1949年9月起计算。
中共汉寿县委员会
一九八〇年元月五日
此刻,我的手颤抖着,心窝嘣嘣地跳动,昂起脑壳,凝视着沅水堤上的杨柳。春雨潇潇,夏日炎炎,秋风阵阵,寒雪纷纷,杨柳吐绿又落叶,落叶又吐绿,长成了参天大树。罗汉荣脑壳上的黑发花白了,红润饱满的脸膛布满了细密的皱纹,这一切都不能再复返了。是哪个夺走了他的青春?如今又是哪个还给了他新的青春?
这时候,县委办公室信访科的梅运林同志来了,特约我写篇关于罗汉荣冤案是如何得到纠正的文章。他说,这是上头指定要写的,旨在找出罗汉荣冤案产生以及长期得不到纠正的错误根源,在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领导下,是怎样冲破层层阻力,使这起冤案彻底澄清,真相大白。让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人民,吸取这惨痛的教训,今后引以为戒。这要求固然太高,我的水平远不相及。但这正是我心里想要喊出的话呀!我便欣然接受了这个任务。
我说:“梅同志,这是你们做信访工作的一大突出成绩。请你首先谈一下落实这起冤案的全过程和你自己的内心感受吧!”
他笑着说:“这是县委重视信访工作的结果。”
他的话提醒了我。记得1978年春天,县委会门口贴出了一张斗大的公告,洁白的纸,漆黑的字,在阳光里耀人眼目:“为了落实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澄清我县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一系列冤假错案,调动大干四化的一切积极因素,县委常委决定,逢每月一日、十五日为常委接待日。欢迎广大群众来访。”这有如强劲的春风,吹开了县委会的大门。我亲眼看到罗汉荣迈着结实有力的步履,破例顺利地走进了县委会,坐在了信访科接待来访人员的黑漆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向县
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