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舫同志!”这称呼,如今听来是很不时髦的,很不懂味的,很不礼貌的,很不尊重的。但这称呼,在我看来却是很亲切的,每每呼唤出口,总觉得自然、顺畅、有股甜滋滋的味道,不像“秋舫书记”那样拗口,不像“秋舫老板”那样别扭。这称呼我用了几十年,尽管被称呼者的地位、身份不断地发生着变化,我却没将这称呼改变。顽固耶?习惯耶?都不是。而是割不断的情愫和发自内心的敬重隐含其间。
我第一次用这称呼,是早已遥远的三十四年的春天。那时,我刚被选调到汉寿县创作组,浑身还散发着鱼腥味,裤脚上的泥巴还没有干,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我每次进汉寿县委机关用餐,必须从县委办公楼东侧经过,那是一栋清末时期的古式建筑,用长条麻石垫高的屋基,大约高出地面水平线半尺。最初我从此地经过时,常常看到有个高大魁梧,衣着朴素,但浑身透着王者之气的长者,坐在麻石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吞云吐雾,神态极其悠闲,无论是在我前面,还是跟在我后面的机关干部,都跟他打招呼:朝他点点头,称一声“秋舫同志”,自然而然地从他面前走过。他也朝称呼他的人点点头,满脸的微笑。我初来乍到,还不认识这个高大汉子,不知道他的身份,见大家都这样对他称呼,我每每进食堂用餐,一旦遇见他坐在麻石台阶上悠闲地吸烟时,我也称呼他“秋舫同志”,与他点头而过。不久,我参加县委机关全体干部大会,看见被大家称为“秋舫同志”的高大汉子坐在主席台正中,给我们作报告。这时候我才明白:他就是汉寿县委副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何秋舫同志。我如今常常想:那时的机关干部也不知怎么搞的,竟没有谁给我这刚刚从农村调入机关的年轻人作些特别交代什么的,连掌握着我前程命运的顶头上司也不作个介绍,我也跟着那些有资历、有身份的人一样对他直呼“秋舫同志”。这不是害了我吗?
从这以后,我对他产生了敬畏。我每次去机关食堂用餐时,特别害怕他坐在老地方吸烟。我隔老远就探头望一眼,如果麻石台阶上没有他的身影,我就加快步子,一溜烟冲了过去,如果麻石台阶上有他的身影,我就待到有人走来时,夹在中间蒙混而过。有一次,我见他坐在麻石台阶上抽烟,足足延挨了五分钟,前后均不见援兵,我担心再迟下去,机关食堂2分钱一份的香干子、1分钱一份的红菜苔就会卖完。我作好了心理准备,默念了几声“秋舫书记”,鼓起勇气闯关。可当我走到他面前,我紧张得什么都称呼不出了,满脸憋得通红,背脊上冒出了汗珠。我始料不及的是,坐在麻石台阶上的他竟向我发出招呼:“小杨同志!怎么吃饭都不积极?去晚了,就只有洗锅水喝了。”我赶紧回应,早已准备好的“秋舫书记”没用上,嘴里发出的称呼仍是“秋舫同志”。我埋怨自己真笨!逃也似地离去。我听见他在后面招呼:“小杨同志!要肖师傅把留给我的那份红菜苔给你。”我停住脚步,回头望去,他仍坐在麻石台阶上抽烟。我顿觉一股暖流从心头滚过。我回答:“秋舫同志!谢谢你!”我边走边纳闷,我调入机关不久,他竟知道了我是谁,还称呼我“同志”,这与大家对他的称呼没什么区别。这岂不是有点不妥?我来到食堂,香干子、红菜苔果然早已售完。我照秋舫同志的吩咐,找了食堂掌勺的肖湘初师傅,买下了他留给秋舫同志的那份红菜苔。这一餐饭,我吃得特别香甜。不过我还在想:以后我见了何秋舫书记,究竟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呢?
2002年1月23日于北京世纪城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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