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滇东红土高原的青年作家吉成假设为她。吉成心好,十分理解我,像她一样地耐心听,像她一样地认真提意见。只是不要吉成抄正,我用快件寄回家中,由她像往日一样润饰、誊写,再投编辑部。
她不像我,不是专业创作员。她有自己热爱的财会工作,她有自己追求的人生目标。她还有我们共同创造的儿子,有我们共同需要的家庭。这一切,全靠她那不算结实的肩膀承担。改稿,抄稿,这一切烦琐、辛苦、劳累的工作,都只能在夜间和节假日进行。一个普通女人,一个妻子,应该得到的欢乐、轻松、消遣,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少太少。
1981年8月,湖南省,就赶紧寄回来一章。我给你抄正,又给你寄上山。”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的心沉重了。
登上南岳衡山,心境像松树一样静。我牢记她的话,适当节制自己,每天一章,四五千字,写完就往家里寄。那时,邮件传递比现在迅速、准确,从南岳山庄到汉寿县城,一往一返,平信只需八天。笔会为期一个半月,我抓住头二十五天,完成了十一万字的中篇小说《欢笑的碧莲河》。她润饰、抄正这十一万字,吃的苦头,付出的心血,不知超过我多少倍。盛夏八月,日平均温度摄氏三十八九度。即使坐在电风扇下,也是浑身汗水淋淋。每日晚,那些娇宠的妻子,不是赶当风处纳凉,就是品味着男人从冰厂买回的果露、酸奶,其情趣、乐趣、画趣兼而有之。而她,白天上班八小时,洗衣、做饭、奶孩子。晚饭后,给儿子洗完澡,擦上痱子粉,就放上床睡觉。将一台唯独的落地电扇调到适当档次,对着儿子悠悠旋转,她便坐到写字台前,右手握笔,一笔一画如走龙蛇,如卷风雨;左手抓条湿毛巾,不时抹掉脸上、身上的汗水。她脚下是两桶凉水,防蚊叮、驱炎热。她每夜抄完一章,第二天一早寄还给我。在那段日子里,她每天顶多睡四五个小时。
我收到她修改、抄正的最后一章,恰如看见长江大桥建成通车,人造卫星发射上天,心潮激荡难平,身颤颤,手颤颤,信封怎么也撕不开。与会青年作家安敏见了,一手接过,启开,不仅抽出厚厚的一叠稿件和复信,还带出一根亮闪闪的针,一卷黑油油的线,一颗硬邦邦的钉。安敏不解地打量这些小玩意。我内心明白她寄这些东西的用途。平时在家,她每抄完一篇稿件,就要亲手装订得整整齐齐。她说男人的手粗,装订出来歪歪斜斜,编辑部见了会皱眉头,影响对作品的看法。此次,她在洞庭湖畔,我在南岳山庄,远隔数百里,没法,只得让我自己装订。她寄来这针,这线,这钉子,就是装订稿件用的。顿时,安敏比我还激动,噙着泪花,连声说:“有这么好的妻子,难得!你一定要成功。你一定会成功。”
好多作家愿意写稿,不愿抄稿。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抄比写更吃亏。《欢笑的碧莲河》从成稿到发表,到出书,小改无数次大改七八遍。她从头至尾,一字不漏地抄写了三遍,加起来共三十多万字,握笔的指头磨起了米粒厚一层茧。
那日,她收到我的责任编辑刘霄老师寄来的样书20册,兴冲冲送进我的书房,我正欲抓住她的手,说句感谢的话,她一转身,急匆匆走了。我手捧样书,想起那些难熬的日日夜夜,想起今后要走的路,我激动难捺,平时不抽烟的我,此时点然一支,在房里踱来踱去。忽听前面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我好惊诧。这时,她带着儿子走进来,连声向我表示祝贺。她不像平日那样节俭,一下燃放了四挂鞭炮。作品发表,出书,都只署有我的名字,荣耀的是我,风光的是我,她吃尽苦头,饱尝了辛酸,却默默无闻。
我和她讨论、研究作品,也并非绝对的一致,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这都是因为我暴躁,我冲动。每遇这种时候,她就采取冷处理的办法,等我冲动过后,再细声细语地说服我,最后取得一致的意见。
一篇作品,改的次数多了,往往会产生一种厌烦情绪,宁可扔掉,也不愿再改。1981年春天,我写了散文《鳖园,绿了》,投出去,退回来。我又改,我又投,几投几退,一颗心凉了半边。我怒气冲冲地要把它烧掉。她一把夺过,鼓励我再下工夫修改。我不听,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她明亮的眸子一转,突然将稿子扔到我面前,一反往常的温柔,大声对我说:“这点耐心都没有,算什么男子汉?有什么作为,烧吧,烧了我还省得再抄。”经她这一激将,我又鼓起勇气再改,终于有了新的突破。四千字,她一夜抄正,寄给《儿童时代》,老编辑苏玉孚慧眼识珠,安排在1982年《儿童时代》第7期头条位置上登载。
不经一番风霜苦,哪得寒梅放清香。这是哲人总结出来的哲理,但生活中却有许许多多的相反的情形。1983年我创作了长篇小说《洞庭丽人》,她每晚抄三千字,连续作战,毫不松懈,国庆放假,人们都休息去了,她将儿子送到乡下爷爷奶奶家,自己闭门不出,每天抄写十个小时。作品抄完,她的手臂肿得通红,无法抬起。这样一部凝聚着我俩共同心血,并且自认为十分满意的作品,至今却未找到发表园地。这仅是我们失败中的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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