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老队长领我走进红土墙生产队,一眼望去,梯田层层叠叠,像登天的阶梯,伸向白云深处,田里稻苞张笑脸,绿叶舞轻风,茶园郁郁葱葱,宛如偌大的绿毯,铺满山坳沟壑,还有那炸蕾吐絮的棉花,交织连绵的红薯,在晚霞照耀下,变得五颜六色,金碧辉煌。老队长手指前面一座翠绿的山坡对我说:“那原是一座光秃秃的荒山。我们队里的‘铁榔头’带领他的伙计们,一个冬天开出来的呢!”
我一听“铁榔头”这个名字,觉得新鲜有趣,还想要老队长继续说说他的事情,这时村子里飘来一阵悠扬激越的琴声,它把山村、梯田、群峰全都吸引了。老队长听到琴声,两眼顿时眯成一条缝,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自豪地问:“你在这深山沟里听到这样好听的琴声,是不是感到惊奇?”我点了点头,全神贯注地倾听飞来的琴声。老队长深有感触地说:“琴声好听。弹琴人的故事更好听。”我朝他张大期待的眼睛。他给我说开了。
弹琴的青年名叫向青松,出身红军家庭。由于他头脑清醒,眼光敏锐,对坏人坏事铁面无情,人们都称他“铁榔头”。1968年冬季,一个瑞雪纷飞,梅花盛开的日子,他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号召,来到西洞庭湖畔扎根。开始,他被分配到一个国营农场。他觉得这是组织上对他的特别照顾。他主动向领导提出,转到了最艰苦的红土墙生产队。他扛着行李走进红土墙时,老队长对他说:“这里条件太差了,连饭都吃不饱,你还是回国营农场去吧!”他说:“低温里永远炼不成钢。我就是看中了红土墙。”他白天和社员们一起下田劳动,晚上就着煤油灯看书学习。可他发现队上的年轻人一到晚上就显得很无聊,个凑在一起,不是打别人家的狗,就是掏邻近队上的鸟窝,时常发生一些无谓的冲突。向青松就把自己的书分发给他们看。可爱看书的毕竟是少数,多数因只上了两三年小学,文化水平不高,对读书提不起兴趣。他们指着他带来的那把圆圆的月琴说:“你能弹琴给我们听吗?”向青松有点犯难了。因为他学月琴才刚刚起步,还弹奏不出完整的曲子。但他觉得这是队上的年轻人对文化生活的需要。他应该满足他们。他对大家表示:“你们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弹琴给你们听。”从那时候起,他每天和社员们一起忙完农活,就抱起他的那把月琴,走进山林里,走到小溪边,对着松树弹,对着小溪练,琴声越弹越悠扬,歌声越唱越好听,慢慢地,他开始在田间弹奏,在屋场歌唱,受到越来越多的社员们欢迎。琴声,成了凝聚人心的纽带,成了汇集力量的桥梁,激发出了社员们改天换地的热情和干劲,红土墙生产队的农业生产一天比一天好,全队面貌大变样。
我见到向青松的时候,已经夜深了。他正在煤油灯下编唱词,谱曲子。我问:“你是不是要投到外面的报刊去登载呀?”他摇摇头说:“那些报刊不会登我的。”我不明白地问:“为什么?”他说:“你看看,我编的内容全是我们队上的人和事,那些报刊肯定看不上眼。”我向他提出要求:“我好想听你编的最新歌曲。不会为难你吧?”他笑了笑说:“这一点也不难。”于是他十分投入地演唱起来,他唱的虽是红土墙队上的人和事,内容却十分的生动有趣。加上他配的曲子,更是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我朝他竖起大拇指道:“你弹唱得真好!”他爽朗地说:“贫下中农有需要,我就得把它弹好,不然就会让他们失望。”我抚摸着那把圆圆的月琴,上面的油漆脱落了很多,显出几分陈旧。我建议:“这琴,与你弹琴的水平不相称了。你应该换一把新琴了。”没想到他连连摇头说:“不能换。绝对不能换。这把琴是我爸爸从解放战争中留下来的。我爸爸是部队的文艺战士,他拿着这把琴,从北演到南,立过大功呢!每次遭遇敌机空袭时,他总是本能地用身体掩护好这把琴,生怕被敌人的炮弹把它炸坏。你说我哪会舍它而换新呢?!”说着,他抱着圆圆的月琴,十分自豪地弹奏起来,美妙而悠扬的琴声,把我带进了一个新奇的境地。
1973年9月11日夜于岳麓山下湖南省第八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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